到了大队部里，几个大队委们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有关知识青年给农民开补习班的事。
唐杰明说，跑马大队利用下乡知识青年给农民开文化补习班的活动得到了公社的赞扬。隔壁的下河大队也要借鉴他们的经验。但是，他们有现实的困难。他们那里只有一个知识青年，还是个闷罐子，不喜欢说话，平时跟农民交流都少，更不用说给他们上文化课了。所以他们请求跑马大队的支持。现在请大家讨论一下，该怎么办。
这时有人说，依我看，这个补习班啊，社员们好像并不怎么愿意参加。我看也没太大必要，农民嘛，种好田，为国家多交粮食才是根本。他们要支援，就把三个知识青年都派给他们算了。
他的话立即遭到了唐杰明的反对。他说，我们看问题要长远。农民并不是天生就应该没文化，种田也并不是就不需要文化。毛主席当年在安源还给工人们办补习班呢。
他说话总是一两句就能说到点子上。果然，他一把毛主席一抬出来，反对办补习班的人立即就哑火了。
这时另外就有人说，既然补习班这么有必要，那么我们就继续办下去。下河大队嘛，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看就让天南去给他们讲一次，讲讲经验就可以了。要给人可是没有的。
唐杰明就笑了，你这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你这叫本位主义。大家都是一个公社的，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的，要相互帮助嘛。天南，你也说一说。
他先摆明了自己的观点再征求马天南的意见，明显就是寻求他的支持嘛。在大队部，他们经常就是这样相互配合着。唐杰明拿大主意，马天南呢，利用自己的口才来说服大家，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
马天南心领神会，他说道，我觉得，下河大队要向我们取经，这是我们跑马大队的荣誉。我们不光要向下河大队传经送宝，还要把好的经验传给其他大队。这也是我们跑马大队的荣誉嘛。这些年来，我们跑马大队在所有事情上，都一直是领先的，我们有责任帮助其他大队。
马天南的话讲得热情洋溢，再辅以他的手势，很快就形成了影响力。
唐杰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回头对老书记马建设说，大家应该没什么异议了。那么，我们就派娄华同志去下河大队吧。你看行不行？
马建设也是村里的老人，平时身体不太好，也不太管事，有人说他这个书记只是象征性的，真正管事的是唐杰明。所以有人暗地里叫他马摆设。他点点头，正准备说话时，马天南却跳了起来。
怎么？派娄华去？为什么啊？娄华是我们补习班里课讲得最好的啊。
他实在想不通。他支持唐杰明的决定，却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他原以为，在韩建刚或华新亮两个人中随便派一个过去就行了，没想到他却把娄华派过去了。
面对马天南激烈的反应，唐杰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你不是说过，要大力支持下河大队嘛。什么叫大力？就是要把最好的人派过去嘛。再说了，我们大队不是还有你马天南嘛。你也是个讲课高手啊。
马天南无语了。多年以来，他们经常以这样的方式打交道。唐杰明似乎总是主宰者，他总有办法让马天南支持自己，但最终，他却又和马天南的本意背道而驰。有一次，弟弟马天北对他说，你不要老是娄华在一起。杰明哥似乎有些不高兴。他就问，我跟娄华在一起，他干吗不高兴啊。马天北半天没理他，半天，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杰明哥喜欢娄华，连这都看不出来啊。马天南傻了眼。他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能啊。唐杰明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丁点对娄华的喜欢啊。他很少和她在一起，更没有对她特殊照顾啊。可现在，他有点儿相信这句话了。莫非，唐杰明要娄华去下河大队，就是把他们俩隔开？
正纳闷的时候，唐杰明过来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搂着他，边走边说，你呀，你呀，总是自相矛盾。哈哈。什么时候，你也去给下河大队讲讲课嘛。我来安排，啊。我来安排。
马天南嘿嘿笑了，他明白了唐杰明的意思，他这是想办法安排他们见面呢。他还是想着自己啊。于是，他又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羞愧，想着想着就羞红了脸。好在唐杰明已经走开了，否则他看到了自己的窘态，不知道还要怎么笑话自己呢。
他突然想起，要去把这件事告诉娄华。正准备往娄华那里走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脚步。他决定，先回去拿样东西。那就是他珍藏了多年的小日记本。那是他读高中的时候，一位同学送给他的。封面上一艘大船正乘风破浪地前进，而毛主席正站在船头，迎着东方的太阳而立。他一直舍不得用。现在，他想把这本日记本送给娄华。
他一路兴奋地走着，想着该如何跟娄华说。转过一道弯，娄华住的屋子就在跟前了。他正准备大踏步地走过去，突然，他发现唐杰明正站在屋前。他赶紧停下了脚步。他并不知道，唐杰明此刻心里也正忐忑不安着。作为全县最年轻的大队长，他一向以少年老成而著称。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的未来，相信他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他为人沉稳而又不失激情，行事稳健而又讲究方法。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被毛主席的思想喂大的，否则，一个小山村里怎么会有这样懂政治、有思想的人物。
但此刻，他遇到了难题。因为他面对的人，是娄华。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时起，他就被她击倒了。他时常在漆黑的夜里无法扼制地想起了她。他有时也会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他是一个有雄心的人。他觉得自己的未来远不止在一个小小的跑马大队。他总有一天会飞出大山，面对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那么，像娄华这样有文化又漂亮的女孩正是他绝佳的终身伴侣。虽然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内心火热的激情并不亚于马天南。但是，他的个性却不允许他像马天南那样情绪外露，一切溢于言表。每次面对娄华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很费力。他得费力控制自己的感情，选择最合适的词汇。他不能让自己的内心最真实的感情被别人看出来。现在，把娄华送到下河大队，他也是无奈之举。他眼看着马天南天天和娄华泡在一起，虽然娄华心地纯真，天真无邪。但是人都是有感情的。而且马天南本身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极少有少女能够抵挡得住他火一样的激情。他们长期在一起，难保不日久生情。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可他自己，却又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他有时也会以为，娄华只是这跑马镇的过客，也许她只是一只大雁，在跑马镇飞过时，停留一下，稍作休息，然后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但是，只要她还在这儿，总是还有希望。
此刻，他矛盾地她在屋前踱着步。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罪自己。他该怎样才能让她懂得他的内心的真实意图？这些问题困扰着自己。虽然在工作上，他总是有无穷的办法，可在情感上，他毕竟还是一张白纸啊。长这么大，似乎没有姑娘流露过喜欢他的意思。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着什么明显的缺陷，从而让姑娘们拒他于千里之外。最终，他还是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娄华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用非常尊敬的口气对他说，是大队长啊，又有什么任务吧？进来坐一下吧？
好几次，他都打算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话，可是，他甚至连真视她的眼睛都不敢。最终，他只是鼓起了勇气，对她说，娄华同志，我们决定，派你到下河大队，支援他们的补习班活动。我们希望……
没等他说完，娄华就非常爽快地答应道，好啊，我服从组织的安排！什么时候动身？要我做些什么？你下指示吧！
这一番公事公办的话再一次把他击倒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同样是年轻人，同样是大队干部，怎么面对马天南时，她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了呢？她怎么就愿意跟他拉拉家长，甚至跟他讲自己家里的事呢？
最后，他只是地说道，你自己先准备一下吧。至于时间嘛，你自己安排一下。这两天都可以！
说完这句话，他就掉过头去，大踏步地走了。而就在另外一条路上，马天南早就窥见了他离去的身影。他也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就在娄华快要关门的时候，他走到了门前，轻声叫道：娄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