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有人说俏皮话：一日不安宁是请客，一月不安宁是搬家，一年不安宁是盖房，一辈子不安宁是纳妾。就盖房来说，一年忙乱那也是大体而言。我家盖房，以当初的经济实力，努足劲儿，足足干了两三年。
先是伐树。讲究要在春天树叶刚刚长成，这时候，树干里积攒一冬天的营养全供了树叶生长，此时伐树，不易生虫害。至于大材料梁架柁檩，还需要到物资公司采买。木头堆好，分层归置，隔空架起，抹泥封存，将干燥木材的任务交给时间与季节。这个过程需要一年。
等待木材干燥的这一年间不得适闲。转眼谷雨，黄河枯水期，套车下河滩，将龟裂的黏土一片一片铲起，拉回来捣碎堆在空地基上，这黏土称为“坚泥”。夏至将临，小麦穗黄，收罢一季麦，上场背麦秸；麦秸码起有半房高，大后生一绳背了，像是移动的房子，麦秸回来上铡刀铡成碎段。夜晚，点上二百瓦泡子，一家人无论妇孺一齐动手，邻居也邀来帮忙，干什么？脱坯。坚泥和麦秸，加水赤脚进去踩和，铁叉再翻两翻，再赤脚均匀踩一遍，铁叉再翻两翻，就可以入模脱坯。一夜脱得三百五百，地基周边铺开来横竖成行一层坯。
入夜放倒乏身子，却不敢睡实，担心下雨。等待头一茬坯子半干垒起，腾下场地，又是一轮繁忙劳累，如是再三，到夏天结束的时候，一进院五间正房需要的四千土坯就脱完了。
夏收之后，到砖厂订砖。五间正房门面需要六七千块青砖，可好一窑。说来砖并不贵，1980年，六分五厘一块砖，但算来已经五六百块钱花出去了。一年几亩地里的收入不足1000元，买砖是笔大开支。房子根基石早准备好，加上砖坯木料诸项，这些建材体积，不亚于建好的房屋体量。我们三个光头小子，一个小子得一处房。父亲从二十几给自己盖房，后来给我们三兄弟依次盖房，一直忙到年近半百，盖房盖出了经验。说，盖一处房，有多大体积的房子，就得备多大体积的泥土砖石。
说话就到了来年春天，又得忙活一年。这一年的活路相对细致，干什么？延请木匠前来割制门窗。家乡一带，木作营生统称为“割”，割门窗，割家具。木作行里，锛斧凿锯，削劈砍刨，有杀伐气在里头，所以木作行又称为“白杀房”。白杀房有禁忌，有的活儿价钱高低不接。生长百年以上的树材，不接；砍伐时树木沁出血水似的红汁，不接；庙宇学堂拆卸的木材，不接。禁忌种种。
几门几窗，框架窗芯，刻鹤图龙，要赶早完成。头年伐好的树和买回的木材经过一年时间已经干透，先要锯解成板材。解板之后，再行细解，活儿越做越往细里走。打门窗大架，然后制作窗芯窗扇，门芯门扇，这就考验木作功夫。无论窗芯还是门芯，既要求格式一致，又要在一致之间变出花样。这一格扇喜鹊登梅，那一个偏是五福呈祥，井字格，冰裂格，缠枝莲，团花锦。有些活在现场做好，有些活，师傅保密，要带回去夜里加工。第二天从包里掏出的是四只喜鹊，五只蝙蝠，十朵梅花。徒弟们精心装配，眼神互相交换一下，暗骂一声：这老狗的，还悄悄地不教咱。
材料备足，门窗割就，一切就显得从容了。1983年，家里正式动工盖新房。之前父亲到河北内蒙古贩了两趟麦子，算计地域之间差价，小有盈余。盈余的还是黄澄澄的麦粒，储存在老屋那面的水泥仓里，大约千把斤的样子。这些，将是盖房时节犒劳匠人的食料。
接下来，新房扎根基。择了吉日，捧了祭品焚香祭过土地爷，主家一镢头刨开，土工们便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地基按灰线挑开地皮。接着，壮后生们抬起硪石，按要求将地基夯实。邻居有一个贺六十五，会唱行硪调，拢起袖子在一旁吼喊。那是最最纯粹的劳动号子，满村男男女女围拢来看，不时引起一阵哄笑。行硪调多属即兴演唱，调子跟河曲民歌大类，但节奏更强，一人唱，众人和，起到调节动作的作用。
贺：小鸿雁飞过那大黄河，
单等哥哥行完硪。
众：噢号的咳呀，啊嘞噢号咳呀！
贺：三眼眼玻璃两眼眼遮，
留下一眼眼你瞄哥哥。
众：噢号的咳呀，啊嘞噢号咳呀。
临到该休息，行硪调节奏顿时加快。
贺：再了往高抬呀。
众：啊嘞噢号咳呀。
贺：抬一抬呀。
众：啊嘞噢号咳呀。
家乡的劳动号子甚夥，行船有掀船调，打蓝有打蓝调，纸坊那一头还有造纸号子，赶车则有赶车调，便是农家碾场随便也来一套碾场调。夯土机没有进入乡野的时候，贺六十五的行硪调每年春夏响彻乡野。
太公在此，上梁大吉
张：各家经济实力或有不等，工期自有长短，而乡下农家盖房毕竟是大事，乃至带有几分神圣，古来传延的礼法规矩不能少。
盖房属于动土，当然要祭拜土地神。就在工地的正北方，撮土为香，祭祀后土大神。扎根基、铺台阶，要开山采石，自然少不得祭拜山神。一幢四合院，上房称作正房，方位必须端正。这便需要请来专看阳宅的阴阳先生，罗盘定了南北方位，地基四角要钉桃木橛子，正房正中门槛位置下，要填埋法符五谷五金种种镇物。午时三刻，主家一镐头刨开地基，这才算正式动土。
方位定好，还要定水平。匠人没有水平仪，自有古来的办法。“水平线直”嘛，绳子吊了重物，自然取得了垂直线；院里摆一口大锅，里边盛满水，水面上摆一块平平的木板，木板高出锅边，上面平行扯一条线，自然就取得了水平。
夯地基、稳跟脚，竖立柱、架大梁，中国传统的木结构房屋为什么能防地震？圈墙上顶之前，房架用卯榫扭结成了一个极其稳定牢固的整体结构。这个木结构房架，到顶部合龙，要摆上最当中最高处那根中檩，这一程序方才叫做“上梁”。
上梁的正日子，上午开始就要在新房立柱横栏各处张贴对联。正房正门两侧，往往是：
竖柱喜逢黄道日
上梁正遇紫微星
三开间的檐下横栏，则是：
太公在此
诸神退位
吉星高照
瓦房披厦，内部大梁之上有二梁，大梁二梁之间有立柱，这儿张贴的是：
金童扶玉柱
玉女架金梁
种种吉庆词语不一而足。
午时三刻，吉时已到，院子里摆开香案，要斗米焚香，大礼祭拜天地诸神。焚过黄表，画了八卦太极、悬挂红布符箓的那根中檩，匠人们用绳索吊上屋顶，极尽虔诚摆正位置，上好卯榫。这时，要麻炮三响，挂鞭数串挑在长杆上，着人站在屋顶四角点燃。炮仗声中，还要闹一场我们家乡特有的“扔糕”乡俗。
黄米面豆馅糕，拳头大小准备了几笸箩抬上屋顶，鞭炮硝烟里，负责扔糕的汉子扯开嗓子呐喊：上梁啦！摱糕啦！
小小的红崖底，谁家盖房该着上梁，差不多尽人皆知。新房周边的巷道街口、官碾空地上，早聚集了许多娃娃老汉、闺女大嫂。扔糕的专门朝女人堆里扔，半桩娃娃、调皮后生就一头扎进女人堆里，大家混抢一团。几只糕团，算什么呢？主家讨的是个吉庆，村人邻里要的是个彩头喜气。
鲁：尽管经历了几十年的折腾，到上世纪80年代，一朝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还田于民，农村经济复苏，凋敝的村庄登时旧貌换了新颜。既然差不多家家盖房，家家免不了和邻里相互换工帮忙，一户盖房，几乎就是全村人的大事。
我们护城楼村，各色匠人不缺，有木业社的木匠、泥匠，铁业社的铁匠，机械厂的车工，当然，更多的是过去生产队里做重活的后生。一家盖房，户户帮忙，是谓“换工”。这时候，平时的人情往来显得格外重要，或者说，这时候最显示出村民邻里间的人情关系。
先请来石匠，石料坐根基。根基有一米多高，全是青石垒就。根基扎好，周边壕沟回填沙土，然后要放一年。我们那地方是黄河冲积扇，全是沙质土地，地质情况不稳定。根基扎好，需要自然沉降，以期更加稳定。
秋末农闲，趁地土未冻，再挖窑烧一窖石灰。初冬点火，烧至一周炭火自然熄灭，并不开口，单等来年正式开工取用。
真正盖房起屋的过程显得非常迅速。清明之后，趁雨季未来，看好上梁大吉的日子便可开工。这时候，全村户家至少每家要出一个壮劳力前来帮工。领工的指派之下，大家七手八脚搬砖和泥，砌砖覆坯，各找各的位置。立起门框，墙体头天就起了一半；第二天嵌窗框，又起一半；四个泥匠四堵墙各把一边，取平取直，相互照应。到第三天，就该上梁了。
河曲一带民居，因为十年九旱，无雨涝之虞，同时为了秋天晾晒粮食，寻常民居多为平房泥屋顶。外墙体是单裱青砖，内褙土坯，保暖隔热效果甚好。平房顶部，需要大梁数根；大梁有立柱支撑，砌在墙里成了暗柱；梁与梁之间，垂直横摆三根檩条，檩条之上再钉细椽，椽子上钉栈板，栈板上最后覆二尺厚的泥。
上梁吉日，最是隆重。开工那一日，木匠将大梁与檩条结合处的铆榫开好，请村里先生在梁上书写“某年某月某日榖旦吉日上梁大吉建造人某某匠艺某某”，下面画八卦阴阳鱼。正午时分，主梁上好，中间结一红绸，大梁、门框要贴对联，“千年永固”“凝祥集瑞”之类。主家端来祭品上供，响鞭鸣炮庆贺盖房功成。
盖房起屋是家族大事，当日亲戚六人都要带水礼来祝贺。上梁之后，主家大宴宾客工匠。
说到吃喝，不独上梁这一日，自打开工，那是天天都得请工匠帮工吃好，中间还要加餐。一日茶水常开自不必说，从内蒙古买回“川”字牌砖茶，一天沸在那里；半上午半下午还要加一顿混糖烙饼。那几日，家里的厨房显得更为忙乱，母亲和邻居婶子大娘七八个，烙完饼子，就准备中午饭，忙得不可开交。
上梁之后第二天，马不停蹄要压栈。先将栈板实辐密排于檩条之上，铺匀，钉好，中间不能留下一点缝隙。铺栈用去一天时间，直铺到月儿爷上来。铺栈之前，已经将泥醒在那里了，坚泥一层，碎麦秸一层，层层叠叠，加水醒在那里两三天。盖房上顶，最苦的是往栈板上铺泥。算起来，一大堆泥要覆满七八十平方米的房顶，总量有将近四十方。四十方和好的湿泥要一叉一叉全部运送到房顶之上，称之为“搭泥”。说起来简单，真正干起来是最考验骨料，纵是铜浇铁铸的汉子，站在架上搭一天泥，半夜也要尿床。
压栈之后的日子，艳阳高照，再用石磙子慢慢压实房顶上的泥，挤出水分，使之更加密实。然后就是一些碎活了，檐头装滴水，滴水上方覆瓦或砌一段女儿墙。理顺出水之后，将门窗框架用砖垒起，等下个春天到来再细致收拾。
来年春天，门窗洞口上的砖被取下来，配门装窗，沙抹里墙，处理地面，最重要的是盘一方大炕，炕多是顺山大炕——顺山墙南北横向，后边则砌灶台。
最后，围围墙，砌大门。大门位于东南方，风水上说是巽字门；茅厕则设在西南方，风水称为死门。安置停当，安装玻璃、油漆门窗和腰墙炕围。炕围要延请画匠来绘，绘的是“三国”“水浒”“说岳”，或是戏剧《算粮登殿》《打金枝》，万字勾边，一派喜气。画匠同时可以揽下一个村的绘事，这家的油漆待干，又赶到下一家去，家家不误事。
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个老画匠，叫海鞑子，他相中我喜欢胡乱涂抹，有意收我做徒弟。正好假期，还真的跟了小一个月时光。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走乡串户的乡间画匠。这个理想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丢掉了。
张：自打我们的人文初祖之一有巢氏以来，华夏民族起房盖屋无不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关中、晋南，有地窑院。黄土地带，就地挖下去一个院子，真个成了天井；天井四周，朝土壁掘进，开挖窑洞。不惟冬暖夏凉，抑且隐蔽安全。南方木料不缺，而地面潮湿多有蛇虫，建筑就有吊脚楼。
山西古来号称海内最富，当年的民居之讲究列于全国之首。赵树理的故居，不过中等农户人家，也是里外四合院，房舍一律上下两层，一色青砖到地，两层之间的隔断，竟然全部是用方木密密铺出来的。我们老家多山，民居多是石砌窑洞。其余则是瓦房，或有少数平顶房，只是厨房、柴房之类，不兴当做正房的。
听你叙述你家盖房情景，那房屋的格局形制一定是民国以来的形制。1952年，我家盖房，依循的还是清朝形制。两种形制的区别在哪里？主要就是门窗设置。民国房子，门窗之外，都是墙体；清朝房子，正面不见墙体，间架九尺，九尺宽的窗台以上全是窗户。
正房屋架上梁之后，两面垒山墙，后边垒后墙，前面通敞是木制门窗。山墙两端，砖砌马头；顶上，檩条之间铺椽子，椽子之间钉栈板，栈板之上搭泥铺瓦。瓦有两种，是为片瓦与筒瓦。无论片瓦筒瓦，一律两披。一披朝上、一披朝下。筒瓦房舍相对讲究，朝上的瓦，到屋檐这儿是一只滴水；朝下扣盖的瓦，端头是一只猫头。屋顶中脊，当然要安放花脊，中脊两端摆放兽头。这就牵扯到营造法式，规矩形制。庙里才能安放张嘴铁角兽，百姓住户屋脊上的兽头是不能张嘴的。中脊正对山墙的两侧，特别要有两只瓦质的勾檐。——如今看一些崭新的庙宇，山墙那儿只是扣了两只滴水而不是勾檐，那么即刻可以判定：这是人造古迹而已。
过年，人们要贴春联；起造新居，人们也要张贴对联。讲究的宅舍，则有木刻乃至砖雕的对联。这就仿佛人们有了名字，名字对人自身是一种鞭策警示，房舍的对联又焉得不是给居住者以潜移默化的教诲？像横额“耕读传家”“福缘善庆”，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不啻都是极好的古训箴言。弘扬着某种传统精神，仿佛那建筑有了灵魂。
求田问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