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老师今年五十五岁,癌症手术后,学校照顾他,不让他上班了。明夷想,学校肯定是怕惹上麻烦,怕我死在讲台上:唉,想要死得其所,看来是奢望啦!到民办学校找点课上,也没有一家敢接受:癌余之人,如风中残烛,再残的烛也是火啊,不能引火烧身啊!唉,想要死得其所,是万万不可能了啊!
是将军,就要死在战场上;是宰相,就要死朝堂上;是作家,就要死在写字台上;是老师,就要死在讲台上……这才是死得其所啊!
明夷,姓明名夷,死鬼父亲,什么好东西也不曾留给他,连取个名字也极其不负责任,拣现成的一个卦名,连姓带名就取易经第三十六卦了,这第三十六卦就是明夷,死鬼父亲说,明夷,多好,利艰贞,人生本艰,而以明夷精神应对艰难的人生,人生可无忧矣!真是绝佳好名啊!这大概是死鬼父亲留给明夷的唯一财富。
这财富就是一卦,就是明夷卦,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了明夷卦。现在的人啊,知道八卦就不错了,可是明夷却向早知道了第三十六卦,这确乎是一笔财富啊。
那天,就是他术后休养一段时间,感觉身体能胜任工作的时候,欣欣然去了学校,见了校长黎小谨说:
“黎校长,我来上班了。”
“这么快就恢复了?你得的可是癌症啊!你不要急着上班啊!可千万不能在学校出了什么意外啊!”
“怎么会呢?你知道我是明夷,利艰贞啊!”
“什么利艰贞啊?”
“就是说,什么疾病患难,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事,对我无害有利啊!”
“什么?癌症对你是无害有利的?”
“是啊,就是啊!”
“明夷老师,你的身体有没有恢复好我不知道,看来你的精神似乎有问题啊!”
“黎校长,我叫明夷,利艰贞,我好得很,能有什么问题?还是让我上课吧,出了什么事,都不用学校负责。”
“我可是黎小谨,时时事事可都得小心谨慎啊!你看,我茶都不敢请你喝,你还是回家休养,珍惜得之不易的余下的生命时光罢。”
最终,明夷悻悻然回了家。
明夷可是名师,第二天他又欣欣然去了一所民办学校,民办学校师资可缺得厉害,见了校长罗大胆,寒暄了,落座了,明夷开口:
“罗老板,我给你打工来啦。”
“我听说过你的情况了,你可要保养身体啊!”
“我可是明夷,利艰贞啊!什么疾病患难,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事,对我无害有利啊!”
“我虽然是罗大胆,但是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用你啊,我可不敢让死在我的讲台上啊!”
“我没事,真的,我可以跟你签下协议。”
“明老师,这世上可没有不死的癌症啊!”
“罗大胆,你就这点胆?他应该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死之人吧!”
“大胆的另一面就是胆小啊,一味地大胆,那不是傻冒吗?”
明夷只得悻悻然回家。回家时,他只觉得天空一片灰暗,迎宾大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可却是寂静得可怕,一丝风也没有,风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就那么不爱待见他,整个世界都静得很,怪异得很。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人生至乐也。这是明夷的人生理想。明夷深沉地爱着的职业生涯,确乎已经结束了!一个癌症把身体毁了,把职业毁了,把人生理想毁了!
都毁了,都毁了!都被一个癌字毁了!癌余之人,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存在的价值就是被关心,被照顾,被嫌弃,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啊!
明夷不甘心,哪怕在疾病患难中,他也想有所作为。在病中,他阅读了大量的中医典籍,他就是利用他掌握的中医知识恢复了身体,他知道中医阴阳五行理论的玄妙,知道西医病毒理论的局限,他想不为教师而为医师,悬壶济世,奈何中医治病的现状是:无功有过,治好无功,治不好有过!而西医却是相反的:治好有功,治死无过!因为话语权在西医,堂堂的中国,中医却没有了话语权,呵呵了啊!
华佗是个神医,神医练五禽戏。明夷也想做神医,他不练五禽戏,太极拳比五禽戏好,他练太极拳。太极拳有许多式子,明夷练了很多年,他发现最好的式子是倒撵猴,于是,他就只练一式倒撵猴了。在客厅练,在操坪练,在广场练,在山上练,在河边练……直练得大气磅礴,倒纵如飞,出神入化。
太极拳是一种内家拳,也是一种文人拳,相传有一赵姓人,只练一式搂膝拗步,成就了一代宗师。明夷原本是练自编的八十式的套路,天天盘架无数遍,一练好多年,后来就只练搂膝拗步,却总感觉不得劲,再后来,就用倒撵猴套着练,到最后,就只练倒撵猴一式了。两式套着练,一进一退,倒可以在狭窄的客厅练,只练一式倒撵猴,须得在外面练,明夷认为猴在山里,要出功夫,须得在山里练。
练的时间长了,明夷悟出了三诀:倒诀,撵诀,猴诀。明夷认为猴诀很重要,重要的程度就相当于毛爷爷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倒诀相当于毛爷爷《论持久战》里的战略退却和战略相持,至于撵诀就很容易理解了。后来,他终于悟透了邓大人的理论,原来也是源自毛爷爷的思想,什么猫论、摸石论、搁置争议论、少数致富论,等等,不过只用于战略退却和相持阶段而已,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用战略反攻的撵论了!想通了这些,明夷终于明白邓大人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任世人评说的伟大了,明夷终于放心了。
有一天,黎小谨打来了电话:
“明老师,明天来上班吧!我把两个最好的高三文科班交给你!”
“好啊,好啊!”
马上,罗大胆也打来了电话:
“明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你的电话,现在有空没有,我去接你。”
“怎么?胆子壮了?可是,我不敢去你那了呀!”
“怎么拉?”
“我所在的学校叫我去上班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上,明夷又来到了桌子坳,练起了倒撵猴,行云流水,倒纵如飞,从山下飞到山上,又从山上飞到山下,酣畅淋漓!
当最后一次倒纵飞上山顶准备下山时,一个倒纵,只感觉飞上了高空,久久的没有落下来,一直没有落下来,也不知能不能落下来,只觉得虚灵,虚灵,还是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