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隐将我抱得很紧,我能清晰的闻到他身上的檀木香,即使夹杂着微浓的血腥味。
全身上下疼得过分,脑袋混混沉沉,我听见周遭有很多人在讲话,很乱很模糊。伯隐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应是一两句的。
这时,有人低喃:“若不是乌族那夷民。”
乌族,我想起来了。
我与伯隐身处主国——六国的中心国。相传百年前,在这片大地上,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小国,分散的小国在变迁中形成了六个大国。
可由于各种原因,大国间并没有建立起良好的秩序,反而是纠纷不断。
战火在这片大地上蔓延燃烧,一时间生灵涂炭。
天上的神见不得人间遍布荒芜,便下了凡,用自己的神力平息了战火,使大国群聚在一起,又称为六国。人们从此开始敬畏神明,信奉着神明定下的法则。
离去的天神将管理六国的权利交给被自己选中的人类,在六国中称王。而神明离去的地方便成了主国,即六国的中心国,王的宫殿便修建在那里。主国中又有七位祭司,作为神使,向人间传达神偶尔的指示。
伯隐是现在六国的太子,而我是伯隐的未婚妻,亦是六国的圣女,传闻中被神明眷顾的人。
是年,六国边境夷族起兵造反,主国大祭司得神指示向伯乔陛下起奏,派身为太子的伯隐率军平定夷地叛乱。我不放心,便跟了来。
说的是身为六国圣女应有这份当担,又以太子妃的身份陪着伯隐。
这是伯隐第一次离开主国,前往未知的边境。
身为太子,他从出生便待在主国的深宫里,白日是书卷,夜晚是灯盏伴青墨,不染外界半分。连外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在前往夷地的夜里,我们坐着马车,伯隐抱着我,语气中带着整个长夜的凉:“自持冷静淡然,可依旧感到害怕。”
我反抱住他安慰他,拍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儿歌。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甚至是被急招入宫中,在众人说不清的眼神中接了前往夷地的指令时,他也是保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在夜里,他总在我面前流露疲倦与无可奈何。
我不与六国往常的圣女相似,从小便受着神的庇佑,享受着人民的朝拜。
在历代圣女中,我更像是被神明抛弃的。我出生在战乱时期,从小只与流离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唯一与平民区分开的便是有着两个祭司派来保护我的侍卫,好让我不至于在流浪途中死于天灾与人祸。
我随波逐流时去过夷地,见过哪儿的百姓,也见过哪儿的古怪术法。我见过了哪儿人的好,也自是见到过他们对待侵略者的残忍。而在六国这片大地上,永远都是对夷族的偏见。两者在对彼此的仇恨与偏见里早已成了不可相容的敌人。
“从边境战报传到主国外宫时,我便在为这次出征做准备了。可是小夭,你跟着去做什么?”
“说好要跟着你,去了夷地我便不跟了吗?”我道。
伯隐的表情复杂,他看了我良久,才是轻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里。
我们都清楚,夷族很乱,乱到这次平息叛乱,我和伯隐可能都回不来。
不过幸好,在夷地历经八十六天,终是军胜。一直悬着的心也终是放下。神明是偏袒六国的。因为这毕竟是属于他的国度。我在心里喃喃。
彼时,清雨撒下大地,伯隐站在制高点冲我笑。他伸开双臂,唤我的名字。
这些日子里,为了信服军队,也为了克制内心的恐惧,伯隐俊秀的脸庞变得更加冷酷,深色的眼瞳中也不见平常的情绪。但这时的笑,又让我看到了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少年。
我也笑着想上前拥抱他,可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一直不见身影的夷族分支——乌族残将率百虫而来,直袭伯隐。
原本放松下来的军队顿时乱作一团。六国大将军尚城将伯隐护在身后,他组织着军队,又命令众人保护伯隐:“保护好太子殿下!”银色的铠甲泛着冷意,冷光似乎要使铠甲上乌黑的血迹脱落。
上一刻还带着笑意的伯隐,这一刻脸上却全是肃穆,嗜血的冷意笼罩着他,他喝道:“区区残兵败将,不足为惧!各营列阵,随我剿灭敌军。”
我看着他,为他而揪心,又因为对周围屠戮的恐惧而浑身颤栗。
刀砍过皮肉的声音穿过我的耳膜。
这时,一只灵虫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方位飞来。在我眼前,很快的速度,可方向正对着的却是伯隐。
我的瞳孔不禁放大。
于南方流浪的途中,我曾见过那虫子。那是乌族豢养的虫王。虫王带着它的子民发起的进攻,一向是不死不休。
厮杀中,我转头对上了指挥着百虫的乌族少年的眼睛。那里面是仇恨,以及深深的怨念。
我见着过的,我见着过的。
那眼神。
他们想杀了伯隐,杀了六国的太子。这是他们破釜沉舟的决心,即使会万劫不复。
来不及了。
混乱中,我推开保护着我的众人冲了过去,兵器的碰撞声,因为疼痛带来的吼叫声,那些声音不断充斥着我,可我来不及了。我只想再快点,再快点。快点赶上那只灵虫,快点跑到我喜欢的少年身边。
他们都说我是圣女,是被六国神明所眷顾的人。可我一直颠沛流离,看遍了人世间的疾苦。若神明真的眷顾我,那么就请让我赶到他的身边吧。我在心里哀求着。
终于。
我挡在了伯隐面前。
我赶上了。
百虫蚀心,很疼。
“小夭!”
我听见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撕心裂肺。想来应是伯隐,刚想转身去看他是否无恙,便见一只乱箭朝我射来。
在面对死亡的恐惧中,我闭上了眼。
可过了一会,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在疑惑与疼痛中我费力睁眼,在眼前的,是一个挡在身前的人影。
之后是一声闷哼。
我心里想,应是很痛吧。还想看清是谁时,却睁不了眼了。
我的意识时模糊时清醒,疼痛让我不能思考,又让我无法睡去。
然后我听见了傅说的声音,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里还有一个伯隐,我却听见了傅说的声音。很远很远又像是很近很近。
吾带其上余山。
余山,余山?
多遥远的一个词,我想到了白雪,想到了没有人的小径,又想到了寒冷。
相传余山有守护自己的山神,是之前遗落凡间的神。因着山神的原因,余山也成了六国传说中的神山。
最后,余山岁岁安。是有人在祈福。
好乱,头又开始疼了。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这是于礼不合的。马上便是六国的七节逾时,六国太子的继位之日。所以伯隐是无法与我同去余山的,他要回主国参加奏礼,继承王位。而过了七节逾时,伯隐便将娶我,将昭告天下,我是他的妻。而我,又怎么能这个时候随什么其他男子上什么余山。
我与他等七节逾时这个日子已是等了很久了——那神明赐予六国第一任王王位的日子,那伯隐成为新王的日子。这个日子,我想与他一起见证。
人群在骚动。
我想睁眼想开口讲话,可眼皮很重,喉咙又是火灼般的疼。
我在心里默念着伯隐的名字,想着,他会怎么想。
伯隐似沉默了好久,犹豫了好久。之后,他嘶哑开口:“汝能救她?”
在伯隐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我便知晓了。他要将我交于傅说了。毕竟,他是那样相信傅说。毕竟,在他眼中,我又是那样重要。
“尽力而为之。”傅说道。
伯隐还在犹豫,然后他低头看我,看到我的伤,又看到我遍布血污的脸。
终是,他答了个好。他还在看我,他俯下身来轻轻的吻我的脸,又轻轻念道:“小夭,你可要活下来啊。”
然后,便将我抱给了他人。
虽是这样念,可我觉得我活不下来了,乌族拼尽所有赌上了一切,用仇恨的怨念凝成了这最后的毒,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化开那灭族的怨念呢?那既然活不下来,还不如在最后再多看看你。
檀木香在淡去,眼泪从我眼中流出,我想抓住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我想问他,伯隐,这怎么能够。若我上了余山,离了你,你还怎么娶我,我又怎么嫁于你?
帐篷中的人在骚动,有人在反对。随行祭司苍老的声音传来:“殿下,您不能让谋相前往余山!七节逾时还需谋相主持,况且,百虫之毒,无人可解!”
人群在这一刻陷入了死寂。复又爆发,讨论声稀稀疏疏。
“是啊,七节逾时就在眼前,谋相怎么可以离开呢。”
“余山可是神山,一般人叨扰不得。”
“可去的是圣女,又有何不得?”
“去了余山就能解这毒吗?”
最后,一切的声音止于伯隐的怒喝:“放肆!”
“小夭是六国的圣女,也是吾的太子妃,与七节逾时比起来,孰轻孰重,你们难道还不知晓吗?”伯隐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却仿佛随时要爆发。
“无论怎样,”其他人的发言被伯隐打断,他看向傅说怀中的我,又看向傅说,“与吾而言,小夭的性命最重要。”
“拜托谋相了。”
“定尽全力完成殿下所托。”傅说开口,却带着轻微的咳嗽。然后,我闻到了血腥味。
我哑然,在这时明白祭祀明知会惹怒伯隐,却依旧阻止傅说带我去余山的原因。
傅说受伤了。
六国视为半个神明的人,受伤了。
再无其他了,伯隐命傅说带我走。
“余山是神山,普通人上去会扰了神明,这一趟,是谋相孤身一人前往。”
身边的嘈杂声退去,我也没闻到檀木香了。
再听到声音,便是傅说的轻喃了。明明只是轻喃,却那样清晰——阿素,回余山了——似乎隔着千年时光,万重山水——却明明只是近在耳畔。
阿素,是谁?
马车的铃声丁丁入耳,我在莫名的安稳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