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内,赵阔正摩挲着下巴,面对各式各样的模型凝眉苦思。
发病时,每个双相患者都是情绪的奴隶。但是当情绪的狂潮稍稍褪去,赵阔的理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救。
她时刻牢记医生的嘱托,一旦有自杀自伤的行为,立刻马上寻求帮助。于是她又请了一天假,来到了心理咨询室。
咨询师是个少妇,微胖,看起来很温和。见赵阔对沙盘感兴趣,邀请她来摆一个沙盘玩玩。
现在,赵阔就看上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军舰,正在思索怎么摆出两军对峙的场面。她伸手去拿那艘船,中途却改了主意,先拿起了一个小碉堡。
她扒开雪白的沙粒,见到蓝色的底盘,还饶有兴致地为大军舰挖出了一个军港。
枪、炮、坦克、飞机、守在战壕里的小小人,赵阔围着沙盘转了几圈,最终在一个角落里用单面墙的塑料积木拼出了一个小城市。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样想着,赵阔又把所有能找到的植物全塞进了小城里,直到那个巴掌大的小城再无些许空地,才悻悻地将植物点缀在了战场的各个角落。
不行,还是空,尤其是水面。
可是正遭遇战事,放小船不合适,那就放些翻了白肚的小鱼吧!
咨询师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听到赵阔咳嗽,她还起身为赵阔倒了一杯温蜂蜜水。
不知过去了多久,赵阔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表达。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自己的作品分享了出来。
咨询师仔仔细细看完整个布局,微笑道:“看来你是个很有力量感的孩子。”
赵阔短暂地迷茫了下。力量感,是吗?像她这样,个子矮力气小的女生,会是很有力量感的人吗?
这种力量感,指的是杀戮吗?
“你拿起的第一个沙具是什么?”咨询师问。
赵阔想了想,指出了最前线的小碉堡。
“看来你心中,是很有些想自我防御的想法的。”咨询师一边看,一边慢慢地说。
赵阔沉默片刻,反驳道:“不,我是想攻击。而且我最先想拿的是这艘大船。”
“但是你改变了主意,这个碉堡是你潜意识和表意识共同作用下的选择,你最先选了它。而且武器是代表冲突矛盾的,是攻击性的象征,也是自我保护、防御的象征。”咨询师看着赵阔的脸色,见她没有抗拒,放轻了声音继续说,“武器既可以创造也可以毁灭,因为其象征意义也并非绝对的正面或负面。有些武器还与真理、意向及其他优秀品质相连。”
赵阔又迷茫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什么,但过往经验告诉她,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叫做“迷茫”。
“水面没有桥吗?”咨询师问。
“这是战时,有桥的话,不就增加防守难度了吗?”赵阔说,“当年的长江大桥不是也被炸断了吗?”
咨询师又指指那个挤挤攘攘的边角小城:“你是不是感觉非常焦虑、紧张、以及压抑?”
这些抽象化的词让赵阔想了好一会。可能是,也可能是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情绪波动。有些时候,当朋友问起来她为什么发怒,赵阔都没有丝毫的认知。
她仅仅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大了一点、高了一点、语速快了一点而已,怎么就发怒了呢?
她真的发过脾气吗?
“我不知道。我理解不了。”沉思了良久,赵阔才说。
看着咨询师惊讶的眼神,赵阔又补充说:“我有阿斯伯格和双相障碍。”
咨询师点了点头:“明白了。那这场战争,到底是哪边赢了,是占地大的一方还是小的一方,还是达成了一个平衡呢?”
“没想好。”赵阔说,“战场上瞬息万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逆风翻盘,也可能是达成了一种武力威慑,就像核威慑。就算有和平,也是短暂的和平。就像运动是永恒的,静止是相对的。”
“我明白了,”咨询师说,“我们坐下谈,好吗?”
赵阔点了点头,一坐下就先拉了个抱枕抱在怀里。
“我可能是坏掉了。”赵阔双手捧着一次性纸杯,所有的力量全部压在抱枕上,垂着眼睑,用她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满怀厌恶地说,“我想捅我男朋友一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是希望他死或者疼,就是感觉一个大面人,想用一个大牙签扎一下。”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咨询师,泫然欲泣:“我是不是应该报警,是不是应该去自杀?”
咨询师抽了张纸给她擦泪,见赵阔的水杯见了底,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温柔地说:“你知道当人有负面情绪的时候,会向谁释放吗?”
赵阔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敌人?”
“不,是亲人。”
赵阔一下子惊讶起来,连脸上的泪珠都忘了擦:“亲人?!”
亲人不是用来保护的吗?
“对,就是亲人。”咨询师肯定了她的疑惑,“因为除了亲人以外的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攻击你。但是亲人往往对你有足够的包容。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们往往把最坏的脾气留给最亲近的人的说法。”
赵阔若有所思。
咨询师向她这边靠了靠,说:“你很信任他,你潜意识里认为他不会伤害你,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向他宣泄情绪。”
赵阔仔细想了想,道:“那我觉得我更应该远离他了。”
咨询师摇头笑了笑:“你陷入了一个误区,真正应该解决的应该是你怎么处理的事情,尤其是你身上的攻击性。”
赵阔觉得这是废话。但是她接受不了自己的攻击性。
“人都有攻击性,打猎和繁殖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人也不例外。”咨询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你平时会跟别人聊起这些吗?”
赵阔沉默了片刻,道:“没有,我觉得我的想法很疯狂,他们不会理解,所以我都写到小说里了。”
咨询师眼睛亮了亮:“你还写小说?”
赵阔有些不好意思,她咬了下嘴唇,轻轻点头。
“其实,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鼓励你去摆沙盘吗?”咨询师问。
赵阔摇头。
“沙盘游戏不仅可以反应你的潜意识,还是一种表达方式。”咨询师笑了笑,她做了个强调的手势,“可能你没有意识到,表达,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写小说,原来就是治疗的一种吗?
赵阔短暂地迷茫了一下。
“把这个爱好坚持下去吧。”咨询师对她笑,“把你的攻击性发泄给笔下的人物,情绪总要有一个宣泄口。其实很多躁郁症患者都是才华横溢、灵气爆棚的,这是很多普通人所没有的天赋。坚持下去,说不定你就能收获一些意外之喜。”
对于写文,她其实有一种罪恶感。
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对时间的浪费。作为学生就该去全力学习。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是唯一可以逃离这里、逃离贫穷、逃离苦难的方式。
赵阔越想好好学习,越是学不进去;越是学不进去,就越是焦虑。层层压力压过来,禁锢得赵阔想窒息。
咨询师任由她整理思绪,直到赵阔抬起眼睛问:“可是,我还是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双相是更偏一型还是二型?”咨询师问。
赵阔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说:“躁狂期更多,但是我是轻躁狂,没有精神病性,大概是二型或者混合型。”
所谓一型,就是躁狂和抑郁一样重甚至躁狂更重;二型就是典型的轻躁狂重抑郁。一型比二型更严重一些,已经具有了精神病性。精神病性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没有自知力,也就是对自己的行为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没有认知能力。事实上,双相情感障碍也被认为是未分化的精神分裂症,是六种重症精神病之一。
这些都是赵阔从精神卫生中心的小册子和医生口中听到的。《精神病学》太难了,赵阔根本看不懂。
“轻躁狂也有可能有攻击性。”赵阔固执地说。
咨询师打着手势说:“但你可以把它释放出去,通过运动、甚至找人打一架。”
“打一架?”赵阔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一种比方,意思就是,你可以参加一些对抗性的运动,比如说拳击、格斗、散打,甚至是去踢足球、去打篮球。”咨询师说,“这是很正常的本能,不要去刻意压抑,不然可能会造成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紊乱。”
赵阔没有说话。
“如果你没有把它释放出去,你的攻击性就会转化为内攻击,对自己的攻击是非常可怕的,时间长了就会造成很严重的抑郁。”咨询师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停止自我攻击,立刻停止。”
赵阔怔了一会,问道:“什么是自我攻击?是自残吗?我没有……我自残的行为都控制住了啊?”
“不只是,还包括一些负面情绪,比如说自责,沮丧,愧疚,悔恨;一些不起眼的行为,比如说打骂自己,讨好别人;再有一种就是隐蔽在潜意识的自我攻击,经常批评、指责、抱怨别人。这些都会消耗你自己。”咨询师指着心口说,“重要的是和你自己的内心和解,不要那么强迫,不要那么完美主义。自闭症星宝有时候就会陷入强迫之中,努力克服,好吗?”
赵阔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说:“我在吃舍曲林了,舍曲林抗强迫的。”
咨询师露出了心疼的神色:“吃药很难受吧。”
赵阔一下子酸了眼眶,她努力了好几次想笑,最终嘴角又落了下去。她盯着脚尖说:“我要治病,必须得吃药。”
咨询师看起来想抱她一下,手抬起来,只是拍了拍赵阔的手:“你是个很勇敢、很坚强的孩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赵阔抬起头,勉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