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吾合踏进内室时便觉不对,在黑暗中僵身良久,他知道,有人坐在几榻旁。
思量片刻,喀吾合终是点了蜡烛,摇曳的烛火中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待喀吾合看清来人,大吃一惊:“苏凭?”
苏凭淡淡一笑:“十年已过,大人仍能将凭一眼认出,凭可真是受宠若惊。”
喀吾合没有半点与苏凭客套的心情,急忙问道:“上将军怎么会在我这里?使团大军已经到了高附城下么?为何边境守将一无所知……”
“大人稍安勿躁,使团大军并未入月氏境内。”苏凭望着烛火晕染出的一片昏黄,神情喜怒难测,“大军在允州遇袭,几近全军覆没。”
喀吾合讷讷道:“允州不是你大敬国土么?怎会……”
苏凭微微侧首,面上尖利的棱角压抑的黑色中划开了一道口子:“并且,无论是从允州出关,还是在月氏入境,居然都挂着我的缉拿文书。大人啊,凭的性命竟如此的要紧么?”
喀吾合面色一白:“上将军误会了,王庭上下都在为迎接大敬使者忙碌,又怎么会缉拿上将军。这只怕是有包藏祸心之人从中作梗。”
苏凭话锋一转:“那大人呢?是和是战?”
喀吾合捋了捋卷曲的大胡子,叹着气道:“上将军何有此问,十年前我极力主和,十年后我冰心依旧。”
苏凭从几榻中站起:“有大人此话,凭便安心了。凭此番脱身危局,还需大人襄助。”
“上将军请讲。”
“虽然月氏王沉珂以后,大局由王子难兜主持,但迎接大敬使臣的仪仗,想必大人还是调的出来的吧?”
“这倒不难。”喀吾合垂下的双目忽而抬起,“上将军是要将计就计?”
苏凭牵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大人不愧是月氏第一聪慧之人。”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纸,“这是通关文书,大人姑且将此上交王庭,两日后,与大人一起演一出好戏。”
“喀吾合,你说的大敬使臣呢?怎么事到如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兜不耐烦地踹着马蹬发难。
喀吾合躬身回道:“使臣初次来到大漠,又一路奔劳,晚到是情理之中。我们月氏迎接使臣本就要等,方显诚心。何况此次仪仗相迎,也是国师应允的。”
难兜眼波一横:“喀吾合,你是拿国师来压我么?”
喀吾合不疼不痒道:“臣人微言轻,不同于国师自小便教导殿下的分量和智慧。殿下应当知晓此事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你是说本王子不明事理么?”难兜方要发作,却见远方尘土飞扬,一黑一青两个身影急速靠近,喀吾合一笑:“殿下,这便是臣说的大敬使臣。”
难兜冷哼一声,将不满暂且压下。年轻的上将军一身黑蟒服,从马上一跃而下,领着身后的侍从一同行礼。
难兜将苏凭上下打量个遍:“怎么,大敬使团只有上将军和一个侍从么?”
苏凭再施一礼:“殿下容禀。使团出境时,陛下下急诏修改礼单。但国书已发,为了成全两国信义,使团大军留在允州修整,臣先行出发,大军随后。”
难兜问道:“那礼单中究竟修改了什么?”
苏凭风轻云淡地一笑:“容许臣先卖个关子,待大军抵达,殿下自然知晓。”
难兜顷刻之间便被两次拂了颜面,心中不悦,碍于苏凭使臣之身,又不能轻慢。喀吾合见机描补:“上将军,您身边这位可不像是侍从啊?难不成,这也要卖关子么?”
“大人说笑了。”苏凭将季彣引到身前,“御医季彣,字世彧。是大敬朝中最年少的御医,被太医署誉为不世之才。陛下担忧国王,因此特遣这位医官相随,聊尽心意。”
难兜侧目看向身着石青官服的御医,倨傲的语气缓和一些:“上将军扔下使团,却将这位御医带在身边,足见其才,如此,我们不在此处耽搁,这便前去王庭吧。”
国师摩刹等在王庭,对于礼单之事并不深究,只道:“既然上将军携御医千里而来,不如这便入寝宫为我王诊脉。”又吩咐下去寻了个通汉话的宫人引路。
季彣在提步之前悄然回首,见苏凭稳若泰山,目光交错之时,她轻轻颔首,他悬着的心霎时平静,随着宫人向那深宫内院步步走去。
已入深秋,王庭内的石榴树俱是硕果累累,通红的果实艳丽不减分毫,他的眼前倏忽掠过一段年少嬉闹,他像一个过客,抿出一个无奈的笑。
“大人,这便是我王的寝宫。”宫人一语将他的思绪牵回,他随之入殿,见月氏王躺在榻上,询问道:“王上最近有多少清醒的时辰?”
宫人答道:“王上大部分时候都睡着,清醒的时辰很少,必要的时候奴婢们也会将王上唤醒,跪求用膳。”
季彣看了看月氏王苍白的面容,切了脉,掀开了榻尾的被褥,又向宫人问道:“宫中的医官是如何讲的?”
“大人们说是消渴症。”
“王上的双腿已经全部肿胀,既然已经得知是消渴症,王上的症状为何还会如此严重”季彣不由诧异,转而向那宫人道,“还要劳烦您向医官们将往日所有的药方誊抄一份,我看过之后,方能知晓缘由。”
“大人言重了,奴婢这就去。”宫人应允后,便出了殿阁。
季彣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了殿下的食盘,他忽觉不对,上前一观,拿出其中一物,仔细打量,口中喃喃道:“大如拳,甜如蜜,脆如菱,这竟是赵州雪花梨。”他将这自古便是进献宫中的御梨放下,却若有所思,等到宫人转还,他将过往药方一一看过后,心中疑虑反而更盛,此时那宫人轻声唤道:“大人?”
季彣翻着药方,随意应答道:“何事?”
“与您同来的上将军现在校场,听说要与我们月氏第一马槊高手楼木躴将军比试,有好多宫人都偷偷跑去看呢。”
季彣的头猛然抬起,望向那宫人,歉然道:“是我不好,您现在也便去校场吧,在王上用晚膳之前回来便好。”言罢,又埋进了药方之中。
宫人慌忙摆手:“大人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原本便不喜这些舞刀弄枪之事,就在此随侍大人。只是,听说贵国上将军善用长剑,却与我们楼将军比试马槊,大人一点都不忧心么?”
季彣一笑:“担心什么?”
宫人自知失言,慌忙道:“没什么,奴婢先去膳房帮忙,一刻钟之后便回。”转身之后又自顾自地低声道:“我真是糊涂,听说上将军在大内无人能敌,他到底是大敬的官,又怎会担心上将军输呢?”
那宫人自以为得解,趋庭而过,季彣望着她的背影,又是一笑,亦是自顾自地低声道:“一个连性命都不珍惜的人,还输的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