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就那点微弱的流动也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被冰封，既然他不来找她，那么该是她去找他的时候了。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握紧双手，房里没有开暖气，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她的心比这温度还要冷，冻到不能动，就不会心痛吗？
夜更深，罗马并不在意大利的北部，但这个圣诞似乎特别的寒冷。人们在期待一场雪景，可是除了风在肆意地狂吹，根本看不见雪的一丁点影子。
“要十二点啦。”雷欧娜早已被她哥哥脸上寒冰似的表情吓倒，弗兰一直是开朗而直接，狂暴而热烈的，他的爱、恨强烈分明，就如他的球风……可是他的技术又是如此细腻，所以或者当他怒到极点时，他的感官也比平日要来得敏锐？
她看不出也想不到弗兰到底在想什么，这更加可怕。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被他的表情影响到，没有喧哗，没有平时的笑声，说话声，和圣诞节特有的温情。大家似乎都在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弗兰的爆发。他那样沉闷，会把大家都逼疯的。
弗朗西斯科也在等待，他在等待十二点，过了那个时刻，他就可以解脱。从哪里解脱？他说不上来，但是好像那是个关卡，就像他在球场上突破时最后的那道拦阻他的防线，是最困难的，也是最接近胜利的。只要他能冲过去，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得分。而现在他也感觉到那个关卡，一样的心情，一样的紧张，也一样的让他兴奋。
她爱他，这一点他从不怀疑。
他爱她吗？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去年的这个时刻他爱她，而在那个她提前回来的下午，他紧紧拥住她不让她离开的下午，他爱她吗？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所有的神经思想都唯有一个念头，唯一的念头——不能让她离开。这是他爱她的证明？或许只是他知道不能让她走？
他不喜欢分析问题，只喜欢解决问题。许多时候，他只是凭着直觉就能解决，感情？他曾经以为爱与不爱是如此的分明，所以他只忠于自己的感情。他从来不掩饰他的好恶，他爱罗马城队，所以他一生都要奉献给这支球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是菁蓝，菁蓝把他难住了。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不只是肤色，容貌，还有她的心！
她是个优秀的女孩，聪明而不露痕迹。她不喜欢炫耀，不锋芒毕露，她不是瞬间燃烧出所有美丽让人惊艳的流星，她也不是持久耀眼的恒星，大多时候她几乎不发光，但在你需要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她的温暖……
她与他是完全的不同，所以她会吸引他，所以他现在会坐在这里怀疑自己……
生平第一次，他冷静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却还是找不到答案。其实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找到答案吧？他似乎在这个问题上，把选择权交到了她的手里。他的林菁蓝——现在还是他的，她会替他找出答案！
他只要等待，不论等到的是什么，那个关卡总是会被冲过。
十二点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城市，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十二点，弗朗西斯科静静地站起，她在她该出现的时刻里并没有出现，他找到了他的答案。当他打开灯火通明的客厅大门，走入昏暗的夜色时，他看见她就站在那里。
菁蓝在十二点过一分的时候，走入别墅。只是在她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就已经在昏暗的门前空地上与他相对。
已经没有选择，完全没有。她感到心脏在那一刻不再跳得紊乱，回归于安宁稳定的声音，呼吸也变得平稳，最后的最后，她只能集中全部的意志凝望他的脸，在心里默默地记住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棱角……
她站在面前，看起来却如此平和，如此宁静，这让他没来由地怒火中烧。这不是他等待的……
“你去了哪里？”因为愤怒和不曾表达出来的担心，他出口的话也绝对不会是平和的口气。
“我在你的公寓里。”她安静地回答，视线没有离开他的脸。
“什么？”他懊恼地低喊，为什么他没有想到她可能哪里也没有去，只是在家里呢？
她默默地点头，然后说：“你没有想到？还是你根本不愿意想到呢？”
他倏地抬头，蓝色眼眸里有着灰色的风暴和更深沉的颜色，他想激烈地反驳，可是在望进她平静而清澈的黑色双瞳里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继续用那样的神情说话：“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圣诞我不想再和你一起过，以后的每个圣诞我也不想再和你一起过。”
“为什么？”这是他想得出的那句话。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菁蓝隐忍的泪水使她不得不停止说话，深深地深呼吸，她移开凝视他眼神的视线说，“我不想告诉你。”
他忽然理解地点头，看着她脸部的侧面线条，他开始有了真实的分手的感觉，不论理由是否说得出，他都是那需要负责的一方，正如他自己很清楚已经不再爱她的事实一样。不想让她走的感觉是真实的，可是不再爱她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她是如此善感与多情，所以她一定早就感觉出来，他想自己应该感谢她，如果是其他的女孩，其他的女孩不会放他自由吧？而她因为爱他，所以才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
“蓝。”贾安尼跨上一步，双手握着她的肩，让她不得不扬头看他，可是望见那对纯净又哀伤的眼眸，他又能说什么呢？感谢？抱歉？不，他说不出口，这是对她的侮辱，他应该说点别的，一些更加重要的……
“我想这一切都应该怪我，如果我更加用心，或者更加爱惜你，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非常明白，但是他还是继续说着，“如果你爱上的不是我……这样说很差劲，可是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别的。如果你不是爱上我，你会很幸福。”
菁蓝缓缓地摇头，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是爱上你，说不定我根本不会知道什么是幸福。”
“你……幸福吗？我是说，曾经。”
她闭上眼睛，阻止那已经无法遏制的泪水滑落，她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哭，好半晌，她才点头，“是的，很幸福，是你给的幸福，我很感激。”
“感激这样的我？”像是她亲手给了他一巴掌，贾安尼瑟缩着，他宁愿她对他大哭大闹，而不是这样的平静，并且还说感激。
“你应该打我，骂我，这才是我该得的。”他苦涩也是真心地说。
她却笑了，含泪地微笑着，“我是想过要打你，骂你，奚落你，讽刺你，甚至伤害你……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你感到难过。”
“那为什么不？”他放开握着她的手，困惑地看着她。
“因为那都没有用，我的痛苦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减轻，也不会让你再爱我。”
“可是我伤害了你，我应该付出代价。”
“你只是忠于你自己，你又有何错？你爱上她所以不再爱我，你是对不起我，但如果你假装爱我的话，你就对不起你自己！如果你是那样的，就不是我爱的弗朗西斯科·贾安尼了，不是吗？”这就是她想过无数次后，终于了解的。
她的话立刻击倒他，让他震惊地矗立，无法相信地瞪视她，他几乎对自己感到后悔……
“不，弗朗西斯科。”她看穿他的眼神般喊道，“别再给我任何的希望，你给不起的。”
他从她的喊叫里回神，以崭新的眼光审视她，微微露出牵强的笑容说：“以前我以为我比你强悍，比你有力量。可是现在我得收回这样的想法，你的力量不在于外表，而在于你的内心。配我这样的粗人，实在是浪费。”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挤出笑容说。
“蓝。”笑容从他嘴角隐去，他渐渐认真的眼神让她微微颤抖，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对吗？
“蓝。”他又再一次强调她的名字，他从来不叫她菁蓝，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是不会正确地发出ＪＩＮＧ的音，还是觉得叫她“蓝”比较亲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快乐，虽然我没有珍惜过。所以我希望在你有生之年都可以恨我，因为我是个混蛋。”
“不，弗朗西斯科……”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样说。
“我得说，”贾安尼缓缓露出他最动人的笑容，真诚而孩子气的表情，“因为我这样的混蛋活该失去你。”他微微停顿，笑容更加真诚，“说实话，失去你一定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再次停顿，眼神专注地和她对视，“就为了这你也要过得比我好，惩罚我不懂得珍惜你对我的爱。我既不能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又不能给你想要的爱情。我不是个忠实的爱人，现在不能对你忠诚，以后也不能保证对其他人忠诚，所以你离开我——或者最好。”最后那一句，他说得最小声，却好像最坚定。
菁蓝在稍微的怔忡后，终于消化完他所有的话，所以她哭了，她无法再忍耐，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哭，为了今天的分手？为了自己无望的爱情？还是为了他这番话？她只是低着头，无声地啜泣。
如果他对她的伤害依然是没有概念的，那么在这一刻他也能从她低沉的哭泣声里感觉到她的痛楚，更何况他早已对他自己对她的伤害了如指掌，他恨他自己，却也无能挽回什么。如果可以，他宁愿欺骗他们两个：他爱她。
可是他从来不对自己的感觉撒谎，他爱乔安娜，在此刻。他无法保证对她的爱会有什么天长地久，却还是不能背叛自己的感情。他又如何可以欺骗菁蓝？
欺骗对于她是更大的伤害，也是最大的侮辱，他不会这么做……
他握紧拳头的那一刻，她扑向他的怀抱，而他也张开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代表任何意义，仅仅只是告别。
这个拥抱说尽千言万语，只有这一刻他们可以互相依偎。
刹那和永恒的距离有多遥远？他们只要这个拥抱……
菁蓝把头靠在他白色毛衣的胸口，这里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温暖；贾安尼用双手搂住她，像往常一样以下颌抵着她长长的秀发。
天空开始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花，这是个比以前都寒冷的圣诞，洁白，晶莹，冰冷的雪片落在他们肩头。菁蓝慢慢地放手，直到完全离开他的怀抱，有句话，她还没有说；有句话，今天一定要说。只有说出来，她才能知道他们是真的结束。
“再见，弗朗西斯科。”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瞅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如果过去他也曾经这样用心地看过她，或者他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是他没有，从来没有！
她向后退开几步，缓慢也是坚决的，然后她决定转身离开……可是忽然她又迅速地回过头，雪已经渐渐下得大，身上脚下都被透亮的雪片覆盖。她只是低头看着那枚代表他们曾经相爱的订婚戒指，没有犹豫的，也是自从戴上它后的第一次，她把它从手里拿下，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他——这一瞬即是永别！
她用最诚恳也是最真心的声音说：“圣诞快乐。”然后把戒指递给他，“这是我最后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说完，她倏地回头，沿着她来时的路飞快地跑开，一路上都洒下泪水和雪花……
贾安尼没有选择地接过他亲手送出去的戒指，这个晚上比天上的星星更闪亮的钻石落在他厚实的掌心里，它的锐角敏锐得仿佛可以割裂他的手掌，他猝然握紧拳头，让钻石嵌进他的掌心，或者可以让他痛。
这是她送给他最后的圣诞礼物——他的自由。
他明白的刹那，他想抬步追上她，再一次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给她她想要的一切，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手，这一次他会做她最好的爱人，不再让她彷徨，伤心，让她快乐，让她每天都微笑面对生活，给她他能给的一切幸福……
他能做的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变小，看着她走远、不见，走出他的家，也走出他的生命。她走过的这条路很快就会被雪覆盖，连她最后出现过的痕迹也会随之消失……
林菁蓝有本小说的扉页上引着这几行字：
有的时候，我们以为幸福离我们只有一步，只要跨过去就唾手可得。
但那一步，可能是错误的一步，如果踏出去，那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只有一步的距离，却也是无法得到幸福的。
我们还得寻找其他正确的道路，通向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或者我们会得到，或者我们永远无法得到。
但那曾经有过的幸福的一步，却在记忆里永远不会消失。
——选自林菁蓝的小说《幸福的一步》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