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知方才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知陌老先生大抵是被迫妥协,本来我该去道谢的,但刚刚经历这么一番,陌老先生心情不会太好,所以现在怕不是道谢的时候,当然这就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因为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芷烟的住处,这样便于跟踪。
胡诌了个理由出了陌家大门,见芷烟公主的马车在前方不远处的路口拐了弯,雪地上两条深深的木轮印子一直沿到脚下,颇容易辨识。陌公子仍傻乐地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的眼神就像看着亲闺女出嫁的老父亲一般难以割舍,虽然陌老先生仁和心善,但我觉得他这个样子要是被陌老先生看见不保证不被乱棍打一顿。我装作无事地跟上去,这回陌公子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他对着我的背影问:“若离姑娘,你这是要?”
我停下步子,转过来扯了个随意的笑:“陌公子,我那个”指了指昨日蹲过的药店方向,“是小花今晨醒来说,她随身带的一块白玉坠子不见了,我想着有可能昨日落在药材铺子附近,就过去寻一寻。”面前的青衣公子闻言开始和我客气,不过也就是客气客气:“这坠子可是重要?不如我陪你一同去寻?”
我赶紧堵住他的嘴:“谢过公子好意,不过这坠子毕竟是姑娘家的东西,我去便好...”和陌公子简单客套几句,半个时辰后,我沿着马车印子寻到了芷烟的住所。
好一片气派的住所。
要不是四周白茫茫一片铺得各个建筑物界限分明,我差点以为眼前这苑子是某个旅游观览圣地,光一面长墙上就有四个小门,里头鹤亭耸立,楼宇层阶建得次第有序,旁的常青茂叶抖擞,北寒除烽塔少有这么高的筑楼。日头渐升,亭头上积雪消融,泛出丝丝金光。正门宽大,金丝楠木制成的门柱两侧像帕子般刻有花蝶嬉戏的图样,上方牌匾赫然立着“令兰苑”三字。
毕竟是正派公主,恐怕这无边城里也没有比这更上乘的苑子。
想起当年我前往绫罗山时候住的犄角旮旯,不免在心中默默抹了把泪。
稍打探了下四周的地形,发现令兰苑一个偏僻无人的矮墙角。今日街上人稀少,但不是没有,一直待在大门附近偷窥未免会让人觉得我心里有鬼,虽然这鬼对我和小花来说算是根救命稻草。其实来的路上我想了几个跟踪的法子,我知道令兰苑是无边城主家令家所修类似于后花园一般的雅苑,离令府有段距离但不算远,所以我可以扮作无家可归的失沽少女去令府投靠作侍女,但这样却不能保证一定能被分配到令兰苑。我也想过来硬的,比如偷偷溜进去,找个看上去不那么聪明的侍女下手,拿匕首抵住她脖子强喂她一枚七骨子,然后告诉她必须在芷烟出城前以飞鸽传信,否则就不给她解药。所谓七骨子,就是那种备受杀手雇主或是邪教教主们青睐的吊命药,每七日服一颗缓药续命,以此让手下为自己卖命,手段甚是凶残。不过我没有七骨子,最多就是吓唬吓唬,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何分辨一名侍女聪不聪明,而我选侍女下手完全是因为师父没教过打架,像侍卫之类我定是打不过的......
我扒了些积雪推起来当垫脚石,经过一番周折终于翻上了墙,就在我思考一名刚从厨房里偷了几根鸡腿出来啃,还在不停左顾右盼的小侍女到底聪不聪明的时候,余光瞥见主道上一青蓝色的身影轻佻地走向了令兰苑正门,青蓝华袖上两边各一朵红边的芍药花随风摆动。
正是芷烟公主出门,而且是刚回来不久又出门。
顿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去偷仙叶子。
思考再三,觉得这法子确然可行,只要没有运气差到叶子恰好被芷烟贴身带走,就值得一试。
沿着令兰苑围墙旁的小道打探过去两条墙边,可以肯定芷烟的寝间在正中的雅殿内,殿外两个侍女正扫着门前雪。
一旁莲池结了层霜白薄冰,盛阳穿过青松叶稀照于池,冰上散落纷纷似血的一品红,看似冰火两重天之境,冷红清香,比挂在枝头时更加芬艳,这残雪上的美人,连那绝世妖姬都要不及三分。
置于美景不得赏,真是一份莫大的悲哀。
令兰苑虽大,但小路不多,整体较为宽敞,我隐在一片小竹林里,恰好身前有块五尺高的假石,便于观察苑中一举一动。掐着竹影的高度,芷烟约莫已出去了半个时辰,两个侍女已将殿前一条直线上的雪清扫干净,互相靠在石栏上打瞌睡。积雪被扫进那条结冰的莲池子里,将红艳美人掩作销骨。
不知芷烟何时回来,但偷东西这种事讲究的是一个出其不意趁火打劫,一刻耽搁不得。
我拎起裙角正准备蹑手蹑脚过去,眼前一道白光骤然划过,使我双目感到一阵眩晕,斜后侧有悉索动静,是人的脚步声在一点点逼近,下意识要逃,但我已压在那块假石上动弹不得,颈前一股冰寒之气像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铐住。
冷意将我从眩晕中拉回,我垂着眼睛仔细看清了颈前尖锐而刺骨的白光。
是一把出鞘的银剑。
银剑置于颈前,寒如冰锥,我一下子失去所有思考,只觉得这光滑的剑身划过我的脖颈恐怕都不会沾上一丝血迹。
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无情降临。
但颈部迟迟未传来刺痛感,银剑像是被固定,再没往前多一寸,半晌,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平静地响起:“你将那花妖安置在何处?现在说,我可饶你不死。”
是追杀人。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无边城,听说昨晚的暴风雪往西南的方向去了,而西南正是我和小花来时的路线,如果他是沿途一路询问追来,定要在途中稍作停留,况且我和小花这一路已经格外小心。
但他现在却出现在我身侧持剑威胁,我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
好在他不知小花的位置,不会轻易杀我。
斜压在假石上的姿势实在难受,我大着胆子抬起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剑身往外挪,挪了半天没挪动,只好放弃,开始装傻:“花妖?什么花妖?小的不过令兰苑一个婢女,这位兄台认错人了罢。”
身侧声音仍然是冷厉的、淡淡的:“我劝你不要和我装傻,就算你不说,那花妖我也迟早会找到,此时胁你,不过是为了节省点时间。”
内心的筹码瞬间被击垮,我觉得这个人不像在骗人,他既然能一夜之间出现在无边城,找到小花,不过时间问题。
但小花是人,不是妖,我决不会出卖她。
绫罗山上,师父曾说我天生一双慧眼实为珍奇,世间万物在我眼中皆显内里,任何障眼法都无用,就像师父在修仙子弟的眼中是个年轻貌美的女神仙,但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就是条小黑龙,曾经我有大半年时间都管他叫小黑龙,直到我从师姐们的口中得知那是我师父......
我确认过,并坚信着,小花不是妖。这个人不过是以杀妖为借口。
小花于我,说不上桃花潭水深千尺,但也算四海相逢骨肉亲,比起我的那些姐妹们,足足算是亲人。本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原则,我默默地举起双手投降道:“我带你去,别杀我。”
并不是真的出卖小花,我只是想起侍卫巡逻的规矩,若是同皇宫中一样,我还是有机会逃脱的。别的官职我不清楚,但公主殿门前,靠近晌午每半个时辰左右将经过一次,而半个时辰前芷烟出门时正逢那队侍卫经过。
银剑缓缓离开了脖颈,我喘着粗气自假石上滑坐在地,双手撑在雪地上,却觉得雪地实在要比那剑温暖得多,身侧追杀人将银剑收入鞘中,剑柄处镶着一颗耀眼的红色宝石。我借机抬头看他。
和京城闯入梨园时有些微不同,这次他换了身月白素衣,才发觉此人其实并不似寻常强盗那般身材高大,甚至可以用瘦弱形容,如果不是因为之前的追杀经历,他这身行头要是不携剑走在大街上我定觉得此人是个进京赶考的文弱书生。
腿有些发软,说实话我是在赌,赌他此时对我的信任。但眼前这人显然没这么好骗,上次梨园之中我挡在小花身前,楼中一片混乱,为不引起京城太大的骚动最后他没有动手,而方才我不仅没有不卑不亢反而翻脸不认花,自己想想都觉得反差是大了点。
艰难地站起来,我拍拍衣服上的雪,装作不在意地解释:“你不用怀疑,此一时彼一时,世上哪有人不惜命,小的虽是市井小人,但也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
面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赶紧带路。我识趣地走上前面一条歪歪扭扭的小道,边走边胡扯:“令兰苑是十公主的住处,小的不敢随意进出正殿,你要找小花,她也是这儿的婢女,只不过主仆有别,所以她住在外院,”我使劲掰开前面两根斜长的竹子,那竹子挡了弯曲的小道,“来,这边儿走。”
我费劲过去,转头看他,只见眼前两道银光一闪,还没看清这青年的动作,他已收了剑,悠悠然从两个断根的竹桩上跨过来,两手宽的老竹子截面光滑而平整,青年看着我淡淡道:“不敢随意进出?那你去正殿做什么?”
我揉捏良久,开口道:“听,听说公主殿下的寝殿里有,有个仙物,我就,就想去见识见识。”
暗暗佩服自己的演技,瞧见远处一队铁色轻甲的身影,我续道:“阁下身手非凡,莫不是皇宫的人,还,还请饶过小的,小的以后再也不敢打仙物的主意。”
白衣青年依旧神色平静,但开口却一鸣惊人:“你要去绫罗山?”
走到一个拐口,我强扭着脸色咧开嘴笑道:“阁下说笑了,绫罗山那历来只有皇室的人才能进,小的怎,怎么可能...”
我在前方探路,青年在后方漫步跟着,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确定那些侍卫打不打得过他,不管打不打得过,我只有逃跑一个目的。
终于,我站在院口的门殿前,白衣青年在门殿后,隔着一个门槛的距离,是理想中的场景。我停下脚步,那队侍卫离我越来越近,我疯狂朝侍卫们使眼色,奈何没一个人正眼看我。
停留太久,身后之人一定会产生怀疑,我决定破罐子破摔,重新踏入门中,直直逼到青年跟前,只几寸的距离,与他双目对视,青年没料到我此举,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我郑重说道:“对不住了。”言罢抬袖,飞快地往他面上撒了半瓶子量的迷魂散,再飞快地招呼那队侍卫,紧张地叫喊:“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
那队侍卫闻声迅速赶来,见到白衣青年,不由分说地拔剑冲了上去。
白衣青年捂着口鼻,我见他紧紧盯着我,神色肃怒地说了句“你”,便没了下文。
没再浪费时间,我赶紧回到进来的那个矮墙角,见四周无人,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