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走的那个，在隔壁监室讲说这里的情形。有个盗窃马鞍铁的，听了以后，咬牙切齿想翻墙过来，过美利坚幸福生活。马鞍铁打听完这里的姓名，隔墙喊要烟抽。可是，烟是伍利民买的，谁都不会这么不识好歹，所以没人理他。
马鞍铁有手段。这天清早，他站在风场喊伍利民。伍利民正在刷牙，满嘴泡沫，含混答应。马鞍铁喊了三声伍哥，然后说，我跟你杀两盘棋。三十步之内，一定绝杀。多一步我在风门口喊你爹。伍利民问，你赢了呢。马鞍铁说，一步一口烟。伍利民说，我不需要儿子，但是棋可以下两把。我想，马鞍铁聪明，拐着弯要挣回一个爹，求得靠山。
伍利民从包裹袋里拿出一副象棋。棋子是橄榄石做的，暗绿黑底，雕刻精湛，手感极好，在外面都少见。伍利民说，假如自己真判了极刑，生前有这棋子陪着，也算了矣。
伍利民把棋盘摆在风场。马鞍铁在墙头那边说，我不会打谱，你找个识谱的。我说，不会打谱，怎么下得棋。马鞍铁说，咱不识字，就是下着玩。于是，我就隔着墙，教他进退步法。开杀的时候，马鞍铁那边也有一个喊谱的，走一步，朝风场顶大喊一声。
开局，马鞍铁毫无章法，纯粹胡闹。棋下到十五步，伍利民全军越界，杀气弥漫。马鞍铁象是困兽，东奔西窜。伍利民说，当初市里举办青年棋赛，他得过名次。这小子敢这样叫板，不知羞耻，可以逗他玩。我这边喊，十五步啦。
马鞍铁长长哦了一声。这时，局面忽然陡转。马鞍铁单车架马，极轻快冲出突围，直逼伍利民后方。伍利民急忙调兵，转守为攻，可是，后方空虚，无力回天。从马鞍铁着手进兵到伍利民缴枪投降，用了11步。伍利民眉头打紧，疑心打错谱，被马鞍铁歪打正着，喊重来。
那边马鞍铁咳嗽一声，有几个土匪，大声吧唧吧唧嘴巴。伍利民一笑，让少年犯从笼子顶丢包烟过去。那边齐声欢呼，大约有十来个人。不一会，烟雾就缭绕过来。
再开局，马鞍铁仍然没有章法。伍利民稳打稳扎，不轻易进犯。在20步上，马鞍铁两车架炮，撞开伍利民防线，杀进后方，将老帅斩首，赢得浩然正气。伍利民又丢一包烟过去。
第三局，伍利民不置可否，进退都不是，士气衰败，眼看马鞍铁极轻巧杀进营，只能垂死挣扎。伍利民问，小兄弟，学棋多久了？马鞍铁说，小时候，看大人下棋，照葫芦画瓢，就学会了。
伍利民说，拜过师吗？你家师傅怎么称呼？哈哈，我就是骗口烟烧，哪里有什么师傅。小兄弟，多大啦。享年二十一。我在一边笑，马鞍铁不认字，倒知道"享年"。伍利民说，这小子棋路诡异，但是功力深厚，一定师从高人。谢国辉说，劳改队，藏龙卧虎，什么人都有。
伍利民丢了整条烟过去，听见那边哄抢。第二天，伍利民又约他下棋，下完一局，马鞍铁不愿再摆。伍利民丢烟过去，原封不动又给丢回来。此后，马鞍铁不再谈下棋的事。我扒在风门问，怎么回事。马鞍铁说，象卖艺的，丢人。
天气逐渐转冷，入冬之后，土匪们的日子大不痛快。监室顶前后贯通，夏天，偏就没有风。这时价，冷风象决堤洪水，直往屋里灌。晚上值班时，从热被窝里钻出来，象跟情人决裂，身心饱受煎熬。
值班完，钻进被窝，重温旧情，可是温度不再。这个时候，就有个恶毒的想法，巴不得谢国辉立刻被拉出去枪毙掉。
李警说过，夜间值班有两个目的，一是防着他杀，另外防着自杀。文明管理以后，值班时改为一人。那么就有这些可能，
一， 值班的把土匪们赶紧杀绝，然后，把自己干掉。刘小小不会这么干，因为他是文化人。
二， 把值班的干掉，再把土匪们赶紧杀绝，然后坐着等死。这样的一种可能，死刑犯谢国辉干得出来。
三， 蒙上被子，咬舌头把自己干掉。这种死法不好玩，虽然有些人，满怀虔诚要去见阎王，比如刘小小，在进看守所前，在悔过书里要求被枪毙，但是，他后来做了文化流氓，活得硬梆。
这晚值班时，我站靠着一袋棉纱，蜷在军大衣里。脸蒙得严实，只露出眼睛，拦腰捆满纱线，活象埃及法老干尸。朦朦胧胧的，就想着怎么逃避值班。我不可能干掉自己，别人要干掉我，那就随他的便，所以我不值班，假如这样跟曹警理论，他会说我扯淡，这是专政机关，可由不得你。
要是硬着来，老子就是不值班，就有这种可能，先是戴猪脚镣铐，然后检讨。天冷，戴上那玩意儿，被窝本来就冰凉，再要捂暖一大块生铁，简直是自虐。假如我分身有术，就可以抱定被窝，跟情人缠绵，这就更是扯淡，不单是我，死刑犯谢国辉更想立刻分身飞掉。一切假如都是扯淡，扯卵淡。
中午在风场拉纱，抽出的一团黑线，盘在脚底象假发。想起刘汉青的造反裙，灵光一闪。我把下脚料塞进军大衣，再找一块布来，缝出脸型。还在脸上钻了若干洞口，做口鼻眼，然后套上裤子，鞋。白天把假人放进袋子，晚上10点以后，掏出来摆出姿势，比如，放上本书，高跷腿。巡警每隔一个小时，刷卡一次。从巡逻道探头看一眼，有人坐着，一切安静，就急匆匆走人。就这样糊弄了好一阵。早上醒来，众土匪拍拍假人肩膀，辛苦啦，兄弟，然后，就把它埋进袋子。
这一晚睡得正香，对话机里警报大响。惊醒之后，到处浓烟滚滚，假人葬身火海，烧得正旺。火苗贴着墙壁，直往上攀。土匪们各自卷着被子，靠墙坐着看。巡逻警察在上面啊啊大叫，快救火，救火啊。伍利民，你是党员，这是考验你党性的时候。大学生，你的素质哪里去啦。谢国辉，这可是立功表现的机会。伍利民有心脏病，哪敢近身，而且进来的时候，已经被开除党籍。我这个大学生，是隆胸造假，没有什么素质可谈。谢国辉受了蛊惑，去厕所端水，浇灭火，倒头又睡下。
这事可没完。曹警调查起火原因，少年犯半夜起身上厕所，见假人嘴里叼着烟，迷迷糊糊，误以为跟他要火，就给点上了。少年犯戴上猪脚镣后，嘴里嘟哝说，这得怪刘小小，做的真他娘神乎，跟蜡像一样。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见"真他娘"这三个字，原来这么有韵味。
少年犯成了纵火犯，不但毁了假人，而且，害得我们形迹暴露。除了戴脚镣，他的床铺就此搬到地上，夜夜值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