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太阳又要慢慢西沉,周杰踱出小屋,缓缓的行至陈湘所在的树下。而陈湘浑然不觉,因为他此刻正断断续续的,把《陈版三字经》誊写下来。
周杰没有走得太近,因为陈湘认真的样子他有些不忍打扰,但也因此,并不曾看清陈湘在写什么。他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个年轻人,用的好像不是毛笔,而且执笔的姿势也很怪异。不过,这认真投入的样子,和自己年轻时真的很像,很像。
当年自己在师傅门下初涉星象,研习衍算,学到妙处,便也是这般入迷忘食,不觉外物。
大概一炷香时间,陈湘偶尔抬头,才看到周杰站在近前,连忙起身致歉。周杰摆摆手,斟酌了一下,先打开话题:“小友连日来听我衍算,摹我算筹,可是欲习这衍算一途?”
“非也,学生之智不在此道。”
“那你所做之事,谓之何求?”
陈湘有些沉默。求当然有所求,比如我就想求你出来做官,这样我就有功劳了。不过这几天也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人各有志。古代文人,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有怀才不遇隐居山林的,有不事二主引颈就戮的,总之和这些人磨,是磨不过的。
其实陈湘隐隐有些放弃了,此时又被周杰这么一问,才如释重负道:“原本学生藏了私心,看能不能请周翁出山的,现在,却是不想了。”
“哦?这是为何?”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不过,这几日学生也在思考一个问题,望周翁指点一二。”
“你且说来。”
“学生尝想,吾辈之所学,为何?”陈湘整理着思路,缓缓道:“医者所学,当是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为己任;农者,当是以不违农时,种粮卖稻为生;乐者,调校宫商,谱曲定律为业。林林总总,但凡离不开学以致用。如果无用,或是无法给生活带来改善,自是无人去学。譬如、编书造册已是用纸张而弃竹简,而今几乎无人再以制简为业。学生才疏学浅,五体不勤,苦苦思索,学生之所学,有何为。周翁请看……”
说着,陈湘把手中的《陈版三字经》捧于周杰面前。
周杰接过,略微品读。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
“学生之所学,治世恐难及,不若行启蒙教化之事。当世人皆习礼懂制,岂不天下太平?或许学生穷极一生无法看到如此盛世,然眼下自比愚公,与众互勉,若干年后,我的子孙后辈或享其盛世。”陈湘继续徐徐道来:“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便当那平凡的拾柴者之一,为了心中的火焰,尽一份力。”
周杰看着,听着,心里震惊着。如果说陈湘历尽沧桑说出这番话来,周杰不妨赞他一句睿智。可是陈湘年纪轻轻,正是积极进取的时候,却仿佛看透尘俗,心态又很稳定,做的事又是平凡而伟大的。手中的三字短句,朗朗上口,却又字字珠玑,浅显易懂的文字下,深含令人省思的道理,作为启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这真的是此人所作?
饶是周杰一把年纪,阅人无数,此刻也有些头脑混乱,毕竟涌入大脑的事情,多了点,也急了点。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陈湘醍醐灌耳般的提问:“学生斗胆相问,周翁之所学,又是为何?”
一时间,周杰呆立当场。
是啊,我只所学,为何?
是为了三餐裹腹?是为了报效朝廷?
当年恩师有言,观星象,需耐得性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了印证推算。推算的,只是天道一环,为了告黎民,避灾祸。是了,我数十年坚持夜观天象,不就是为了推算天道灾祸的预兆吗?我呕心沥血著《极衍》,不就是为了百姓不违农时,安居乐业吗?我现在衣食无忧,远离朝政,偏居一隅,为何还要坚持观星推演?
是我,老了么?
陈湘原本只是抒发心中的感概,好找个台阶收场,却发现周杰似有所悟。嗯,这是被鸡汤毒到了么?搞不好还有戏哦。
想到这儿,陈湘决定静观其变,便没有打扰周杰的沉思。
半晌,周杰摇着头自嘲道:“果然是我老了。”
不知怎么地,陈湘脱口而出接道:“廉颇老矣,善能饭否?”没办法,这场景,太多的鸡汤文都出现过,陈湘都条件反射了。
周杰听这话一呆,怔怔看着陈湘:“你真不是来当说客的?”
陈湘一笑:“曾有私心,现在的确不曾想了”
“哈哈哈,好!”周杰把那三字经拍回陈湘手里,笑道:“你很有趣,若只做蒙学之师,屈才了。明日老夫前去拜见刘大人,请小友通报一二。”说罢便转身回屋。渐行渐远的身影,还能依稀听到爽朗的笑声,“廉颇老矣,善能饭否。哈哈哈,好个善能饭否,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陈湘有点懵,这是……成功了?
看来是真的成功了,搞不好要升职加薪,那刚才当幼儿园老师的话就不算数了,毕竟赚钱才是王道。
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陈湘无力改变,只能先想着怎么活得好一点,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需求吧。就像之前在小山村,穷,入夜都没有灯,只能早睡早起,现在,起码有油灯了,还有纸可以用。竹笔我也造出来了,又回到了习惯的硬笔风格。所以啊,要慢慢积累。
不过想到竹笔,陈湘就想到厕筹,就是便便完了用来擦屁股的木片或竹片。之前陈湘搞来竹子在削的时候,还被人以为是在制作专属厕筹呢。我堂堂一个文化人,会去做搅屎棍?哦,文化人也会拉屎,那就不和你计较了。
没有厕纸,初来乍到的陈湘的确不习惯,还好在小村的时候,有泥疙瘩,有树叶。可是进了刘府,就要使用厕筹了,当真是不习惯啊,可惜,陈湘也无力改变这个现状。
且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陈湘回到了住处。本来略显拥挤的房间,此时有些冷清。
许夔现在已经跟在苏章身边学习,听说还颇受重用的样子。许夔也很喜欢军旅生活,干脆吃穿用度都在营中了。
许寅跟着王定保做事,因为机敏,甚得王定保的欢喜,如果不是陈湘拦着,都要收许寅为义子了。
开玩笑,许寅叫我哥,给你当儿子了,我不就矮你一辈了么,怎么地也要拦着。
最惨的是罗怡,大哥不在,二哥不在,三哥也不在,自吃喝拉撒睡都没有人管。
后来常常找罗怡玩的刘芳刘华,把这个情况告诉母亲严氏,严氏心慈,便是把罗怡收作义女,接到后院生活了。
到头来,反而是陈湘一个人住着个大房子了。
摇头笑笑,除了厕筹,陈湘其实对刘府的生活很满意了。有桌凳,有笔纸,有油灯,还有蚊帐——不用再烧艾草去熏屋子了。一切都在慢慢的好起来。
点上灯,陈湘决定,今晚就把《陈版三字经》全部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