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渐川远赴香港，已经是过完年以后的事了。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一切都是静悄悄地进行，将辞职信交给上司后，从批准辞职到去香港的公司正式报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私底下请团队的所有人吃了饭，又和在京的亲朋好友告别，同时还要接受新公司对他做的背景调查，他自己到香港去了一趟，花了两天的时间让中介带他在各处看房，最终在坚尼地道选定了一套酒店式公寓。渐川自嘲从北漂变成了港漂，生活也又一次变得动荡而不确定，因此找公寓这件事对他来说变得尤为重要，新居是他在香港开始新生活的阿基米德支点。他还抽空回了趟家陪了陪父母，享受得来不易的温馨家庭时光。珉苏的房子装修进入了尾声，她和渐川讨论了一下，渐川的意见是将小公寓租出去，仍旧住在现在的房子里。渐川将车钥匙也给了她，建议她开车上班，对于这样的安排，她也还算能够接受，只是开车这件事，她还需要再多加练习，渐川承诺每个月都回北京一趟，她则答应有空的时候就去香港。他们都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别离只是暂时的，但两人都知道未来有多么不可预期，如果没有一方愿意做出牺牲，那么团圆的前景也就遥遥无期了。

珉苏的工作性质要求她因私出国需要审批，是以她的同事们出国旅行都要提前计划安排。渐川从父母家回来后，整日忙于给背调公司提供各种材料，好容易告一段落，便提议和珉苏一起去欧洲旅行。这时珉苏的装修基本结束，来到她比较喜欢的环节，她终于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审美去选择家具了，但是装修公司告诉她，没有必要选择太好的家具，反正都是租出去，她听从了装修公司的建议，将后期的软装交给了房产中介，他们负责将房子打理得能够住人。珉苏无事一身轻，就向组织上提交了申请，过了两周，刚好是过年的时候，两人终于成行。他们未能免俗，报了一个旅游团，去了意大利、德国和法国，行程紧凑，珉苏目不暇接，在北京的时候两个人忙于无穷无尽的工作和许许多多的琐事，真正留给彼此的时间很少，少到已经没有空再谈论真正的问题，而这时终于有大把的时间，他们却无心去讨论了。他们在塞纳河畔喝咖啡欣赏落日，珉苏想起《爱在日落黄昏时》的一些台词，“我看到他们身上每一个能感动我的细节，然后我就会想念他们，一直想念。”“回忆本来是非常美好的，只要你能让过去的都过去。”她拉着渐川，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在巴黎街头漫步，导游给他们在凯旋门下拍了照片，渐川穿着大衣，笑容中还有些书卷气和少年气，眉宇间却全是沉稳果断，珉苏戴着帽子和围巾，容颜白皙，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十分甜美动人，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再相配不过了。在德国的天鹅堡，两人登上古堡远眺无尽的群山和青青的森林，仿佛身处童话世界，归队后导游问大家：“假如你可以在全世界任意地方买一所房子，你们想在哪里买？”问到渐川，渐川说：“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团队中几个年轻人不禁哈哈大笑。意大利街头有很多冰淇淋店，她随时都能吃上一个，两人在朱丽叶的铜像前合照，珉苏将手放上被摩挲光亮的地方，忍不住微笑。他们在威尼斯坐船游运河，天气晴朗，她靠在游船一角，看着天光云影倒映在水中，忍不住想，这如果是他们的蜜月旅行该多好。

欧洲旅行结束后，她本来想要和渐川一起回家看看，然而她母亲和老魏刚刚领了结婚证，听说渐川就要去香港工作，知道他们有事要忙，叮嘱他们不用回来了，先忙好自己的工作，她在电话那头忍不住微笑，原来不仅是子女需要自己的空间，父母也需要，迟来的幸福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更加可贵。

渐川离开北京的那天，她本来要去机场送别，却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打乱了安排，她要和领导一起出差，也在同一个机场。她早起做了简单的早饭，吃完饭和渐川一起拖着箱子出门，打车去了机场。路上渐川又叮嘱了她开车的一些注意事项，她注意听着，心中有种钝钝的痛感，仿佛只要一松懈下来就会感受到，为了转移这种痛感，她拉住渐川的手，手指微凉，渐川轻声对她说：“放心吧，我有时间就会回来的。”

渐川的航班比她早一小时，到了机场，她先陪渐川去托运行李，送渐川到港澳台出发的闸口，再一次微笑着和他道别，她恍惚了一下，渐川的微笑让她想起从前送他回新加坡的情形，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别离会结束。然而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渐川已经离开，她接到陶部长的电话，到机场的贵宾厅与部长碰头，行程表和日程安排她事先已看过，对这次出差的任务也成竹在胸，行程异常紧凑，她和陪同的部门同事对接确认一些出差的安排，紧跟在领导身边做好协调服务。好在陶部长习惯在飞机上休息片刻，她也得以暂时拥有了自己的时间，只是一停下来，她便又习惯性地想起渐川，她偏过头，将思绪甩出脑海，从随身的包中取出kindle，开始看林育冰推荐的《政治秩序的起源》。然而实在太过辛苦，不知不觉之间她睡了过去，直到飞机开始广播降落，她才清醒过来，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跟随着领导下了飞机，机场的廊桥处已经有人迎接，她跟着大家上了接机的车，这次重游福建，心境不同，人也不同了，想起导师林育冰，她心中微动，许久没有见了，上次仿佛听到谁说林老师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这次回去要去看望他。然而现实容不得她有片刻走神，她很快又加入了谈话，在短暂的间歇中主动提及上次来福建的往事，收获了对方会心一笑，她自觉功德圆满，不知不觉间，工作已经改变了她的性格。

工作到晚上接近11点，她才有时间看手机，渐川给她发了短信，告诉她已经平安抵达，她查看香港的天气，想象着渐川走出机场，暮色里撑开一把伞，雨点打在地上的水洼中，一圈圈涟漪荡开。她拨通渐川的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她问明情况，知道渐川已经安置好自己，稍微放心了一些，渐川让她不用担心，还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他整理收拾，她忽然问：“你下飞机的时候，是廊桥还是摆渡车？”渐川笑道：“自然是廊桥。为什么要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珉苏说：“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渐川说：“小区的出入证我已经换了，你回去之后不用管，家里的水电费和燃气费我也交了。”珉苏说：“知道了。”渐川又说：“我下个月应该还会回来一趟，不管你情不情愿，很快就要见到我了。”珉苏笑道：“总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我不太想见你。”渐川说：“你不想见我，我却想见你，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珉苏说：“你怎么一到香港，气质都变得文艺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读一读仓央嘉措和张爱玲了？”渐川只是笑，说：“你把张爱玲和仓央嘉措相提并论，恐怕辱张了。”珉苏说：“谁有空和你讨论文学，你早点休息吧，今天跑了一天也累了。”两人互道了晚安。珉苏挂断了电话，想起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一场战争才成就了她的爱情，她笑了笑，现在是和平年代，又怎么可能会有传奇出现。

第二天珉苏去开会，她稍作打扮，化了淡妆，跟在陶部长身后，在角落里悄悄坐下，听着发言做笔记。会后一个地方领导主动留步，对她说：“你是小谢吧，上次你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还是林教授的助手，我印象很深刻，林教授给我们市的经济发展提了几条非常好的建议，现在我们的GDP排名在全省从倒数到数一数二，这几年进步不小，你们对我们帮助很大。”珉苏想了起来，当时和林育冰在他们市调研，这位领导当时还是办公室主任，全程陪同，非常细心能干，现在果然被提拔了，于是笑道：“恭喜你们，这次有机会还能再过来，我们只是提建议，还是你们发挥了主要作用。”那人十分高兴，和珉苏边走边聊这几年的发展情况，这个市几年前以制鞋业为主要行业，后来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制鞋业全都转移到东南亚，传统行业不再有竞争力，现在大力发展厨房电器小家电，迎合了市场需要，又解决了当地劳动力就业，从代工到打响自主品牌，一步一个脚印，当地的干部的确是非常有实干精神了。

一天行程马不停蹄，下午又坐车去另外一个城市，福建的山也很多，道路两边尽是绵延不断的山丘，与前几年不同的是山顶上安着许多风电设施，巨大的白色风车在蓝天下缓缓转动，当地的干部介绍这也是一种节能的措施，每年可以减少碳排放若干千瓦。她坐在后面，暗自观察陶部长，她是非常出色美丽的女性，为人处世沉稳冷静，珉苏从来没有见过她失态的样子，就算自己偶尔什么事情没有办好，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上几句，自己反倒会认真自省，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就算是现在这样，中午吃完饭，没怎么休息就立即上路，陶部长也依然神采奕奕，说话时干练果断，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她留意到在场每个人的反应，就算只是被她轻轻一瞥，也会感到自己备受关注，而对于各种材料的熟悉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几天行程下来，地方官员们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无论是他们所看到的情况，还是汇报的材料，都极具说服力，和珉苏上一次来时相比，工作重心有所调整，林教授在调研中提出的很多建议也得到了采纳，虽然她在这其中只发挥了微不足道的作用，但这种工作上的满足感是其他别的什么事也代替不了的。在出差的后几天，她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变得积极而有行动力，这种变化别人看在眼里，还以为她本来就是慢热的性格，现在工作终于进入了状态，她自己却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人，她都绝不会贸然放弃。

一周以后，珉苏回到家中，正是一个周六，她往常回家的时候也偶尔赶上渐川出差，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她必须学会习惯没有渐川的生活。她收拾好行李，做了个简单的晚饭，吃完饭开始工作。第二天早晨起床，她坐在沙发上喝水，放下杯子，她从衣柜中翻出运动套装换上。此刻天边将将才露出曙光，宁静的小区里一个行人也无，她想起和渐川一起跑步的日子，两人各带一个运动耳机，默不作声地跑着，她体力较差，跑一阵子就气喘吁吁，只得减慢速度，渐川则保持着匀速，始终比她先行一步，但无论她跑的多慢，回来的时候总会看见渐川在楼门口等她。她跑过小桥，跑过树林，跑过草坪，跑出一身细汗，天色渐明，她抬头看见树梢隐约的绿意，不觉满心欣喜，春天就要来了。

这次调研结束后，按惯例原本是由业务处室牵头来写调研报告，但处室领导斟酌之下，还是找到了她，问她是否有时间和他们一道参与写作班子。她原本为了避嫌，对于自己熟悉的业务工作很少再提什么意见，但这时面对领导的邀约，竟然很是心动，想了想说：“您去和陶部长说吧，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处长便进领导办公室了，过了半小时后出来，对她笑道：“部长说你对那边的情况很了解，就算我不提，她也会派你来协助我们的。”珉苏说：“我还是听您的吩咐，您安排我的工作，我尽量干好。”处长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年轻人成长得很快，尤其是现在，你的经验也足够独当一面了，就算由你来主导做这项工作也没问题。”又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我要去开会了。”珉苏赶紧将处长恭敬地送到电梯口，又目送他进了电梯方才离开。

此后陶部长特地找她过去，告诫她处理好两项工作的关系，其后她见缝插针，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利用零碎时间，先构思立意，确定总体结构，然后谋篇布局，形成提纲，报给领导审批通过后，再开始动手写。做秘书的好处之一是有一间独立办公室，虽然经常有人来找又电话不断，还是比大办公室要稍微清静一些，写材料的时候能少受点干扰，是以她的进度很快，几天下来报告已经初具雏形，只剩意见建议的部分还未定下思路，她自己试着写了几稿，始终都不太满意。

初春之际暖气已经停了，倒春寒的威力还丝毫未减，在办公室里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发冷，她在柜子里找了找，翻出一条披肩，还是渐川在布达佩斯给她买的，她裹上披肩，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继续伏案工作，她忽然想起许久没有和导师联系了，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他，看了看时间，她拨通了导师的电话。林育冰正在伏案工作，接到珉苏的电话十分高兴，做老师的若是看见学生在本专业做出些成绩，总是这样的反应，珉苏和他约了时间，到他办公室去谈一谈。

重返学校，珉苏感触良多，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回望从前，一切事情都变得美好温柔。她走过教学楼前的广场，零星有几个学生和行人经过，一群孩子在玩轮滑，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径直去了学院，学校的办公楼不像部委有门卫把守，她进门时无人拦阻。坐电梯到8楼，走过长长的玻璃回廊，林育冰正在办公室等她。她敲门进去，办公室里冷而幽静，林育冰的头发比从前白了一些，他没有染色，任由霜染两鬓，风度更胜从前，他像从前一样让珉苏坐下，和爱徒聊了聊这几年的工作情况，然后便说起这一次的调研。林育冰听她说完，说：“对东南沿海的经济发展，我一直很关注，这几年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正好你来了，我就说给你听听，供你参考。”于是说了几条新的建议。珉苏用心听着，暗暗佩服导师的眼光想法，然后又补充了几点自己的意见，两人讨论了许久，珉苏获得了很多启示和灵感，她决定尽快动笔，将调研报告起草完成。临别时林育冰问了她有关渐川的情况，渐川师从黄焕勉，是林育冰的好友，两个人经常互通消息，林育冰也知道渐川已经去香港了，面对时下年轻人的选择，林育冰还算能够理解，但是从感情上，他不愿看到精英人才流失海外，他对珉苏说：“你们俩都还年轻，在北京安家不易，渐川去多磨练几年也是应该的，今后你们的职业发展还有很多的选择，总会有机会团聚。”林育冰是他们的主婚人，只当他们已经是正式夫妻，珉苏一贯内敛，面对恩师没有将实情点破，只是含笑听着，但她内心实在不愿听别人多谈论自己和渐川的事，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答案自己浮出水面。

从林育冰处回来，珉苏获得了新的灵感，她很快就成稿交上去，获得了领导的肯定，陶部长对这篇报告很满意，觉得很详实，思路也十分切合现在的中央政策，要求珉苏所在部门在此基础上形成给中央的报告，还是由珉苏执笔。反正回家也是空无一人，珉苏索性在单位连续加班，和几个同事一起熬夜，主旨思想不变，字句段落都极尽推敲，终于写好，赶在四月中旬交上去。上面对这份报告十分重视，中央领导做出大段批示，部委的其他部门也行动起来，制定各种措施，从资金上配套支持地方产业优化升级。这是珉苏到部委来工作的第三年，她觉得自己正在各方面飞快地成熟起来，虽然在个人生活上不尽如人意，但工作却是解忧良方。而她更有隐隐的期待，很快渐川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