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县家家张灯结彩,孩子们更是高兴,还没吃过晚饭便吵着要出门了。性子好的爹娘笑着哄孩子先吃饭,性子不好的,怕是要给孩子做一道竹笋炒肉丝。
今天便是十五元宵节了。不论穷富,今夜总要闲下来,出门看看花灯烟火。
大楚少水,无论是水脉还是无根之水在大楚都算得上珍稀,这也是为什么静水支流的水神地位那么高的缘故。年前大楚境内许多地方罕见地下了好几场大雪,今年粮食收成比往年多了许多盼头,各地的元宵灯会也比往年子热闹了许多。玉帛县今年的元宵也比往常热闹,只是在许多好出门游玩的人眼里,难免有些遗憾。
北边清泉镇外山上的那口泉水,在周边几个县城都小有名气。听去过的人说,每到寒冬,纵使滴水成冰,也不见那口泉水结冻。那口泉又不是温泉,却又冒着云雾缭绕的烟气。听说那泉水里是住着一位月宫仙子的,若是有缘,更是能看到那仙子在云雾后起舞。越是天寒,那泉眼景色越是奇妙。年前大雪,便有人趁着天降天寒,想要去看看北边那口泉眼的雪中盛景,看能不能得到那位仙子青睐,赏一支颠倒众生的月宫舞。但令人遗憾的是,去往清泉镇的道路被朝廷封锁,说是影响风水,清泉镇要举镇搬迁。现在有那风水大师在勘定风水气运,莫说那白娘娘山,连清泉镇也去不得了。
一直到今天早上,清泉镇周边州县百姓才被告知,以后都再也不能去那清泉镇,再也看不得那口被称作“龙爪”的泉眼了。而那座有百户人家的清泉镇被搬迁到何处,官府没给话,百姓自然也就不得而知。
作为离清泉镇最近的玉帛县,自然有许多流言传说。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春节过了又是元宵,忙着迎接新年的老百姓们也就开始慢慢忘了这档子事儿。
玉帛县城东更清泉镇北岸一样,是贫寒人家住的地方。不同的是,玉帛县东城没有多少长舌妇和无赖汉,算是个清净地方。
大概就是清泉镇封路的那天,一个大冬天还穿着白裙子的漂亮姑娘,租下了吴老婆子对面一个小院子。那姑娘平常也不出门,偶尔在门口遇见,也是客客气气的。吴老婆子老是老,但眼睛不瞎,看得出那个姑娘多半是有心事的,不然每次为何遇见时她总是不见笑脸,眉头微皱?
吴老婆子独自吃过了晚饭,收拾好碗筷就要去敲对面人家的门。放在平常,这个时候她便要歇下了,但今天是元宵节,不爱热闹的老婆子决定叫上对面那个不爱热闹的姑娘,一起去看看花灯。她一个老婆子不知岁月,青灯古佛也就罢了,你一个正当年纪的小姑娘总要出门看看陌上的草长莺飞才是。我们大楚与那上离蛮子又不同,对未出阁的女子没有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的规矩要求。
刚打开自家院门,吴老婆子有些诧异。对面那位不爱露面的姑娘,正站在自家门口,嘴角含笑,像是在等着自己。在女子身前,又有一位少年。少年似有隐疾,身体不便,坐在一架木制轮椅中。
见吴老婆子出来,白衣款款的姑娘对着老婆子缓缓施了一礼。那面色苍白的少年也抬起头微微一笑,朝着她喊了声:“吴婆婆好。”
吴老婆子仔细打量了那个少年。看两人的岁数,那姑娘不过桃李之年,少年有病在身略显老态,也不过弱冠年纪。既然不是夫妇,那便是姐弟了。吴老婆子心中有了个大概,那姑娘终日不出门,又总是眉头紧锁,多半是忧心自家弟弟身体。租下这栋清净院子,多半是为了给那少年调养身子。今日那少年身体好转,姑娘眉头舒展,这才趁着元宵佳节,带着弟弟出门赏花灯。
活了大半辈子,吴老婆子见过太多事情,这对忽然出现在东城的姐弟不说,她便不会问他们的身世来历。心中有了计较的吴老婆子只是有些心疼这对姐弟。才开春不久,山上的雪都还没化,天还是很冷,吴老婆子转身回屋给少年拿了件毯子披上,才说笑着与二人一同去往庙会。
与吴老婆子猜的差不离,这对男女来此确实是为了给少年养伤,只是二人并非姐弟。
坐在轮椅中的少年,便是那天夜里九死一生最后死里逃生的清泉镇小夫子许有应。而那位姑娘,则是两百年前白娘娘山上那口泉水里得了东岳山君吴啓引来的天地灵气灌顶,才由一只精怪化身成人的白娘娘。而真身是一条白蛇的女子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才会金身崩坏,之后被西岳山君顾悢带到雁栖山软禁百年又是为何,很少有人知道。如今为什么化名苏最出现在这里,更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出了今夜更显清冷的城东,三人来到了玉帛县县城的主街上。
身上带伤的许有应不愿说话,白衣姑娘苏最不知说什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吴老婆子在说。
“玉帛县庙会又被叫做长街会,今晚的花灯也好,吃食表演也好,都在这条主街上。其实周边几个县城的庙会我以前年轻的时候都去过,虽然都差不离,现在还是觉得咱玉帛县的庙会最好玩,花灯最好看。”
“前面李家糖水铺子的桂花糖水很是有名,来玉帛县的,都是要去吃一碗的。待你们去了其他地方,只要说是吃过李家铺子的桂花糖水,人家就知道你们是来过玉帛县的。我像姑娘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就是靠着一碗桂花糖水,便定了终生哩……”
吴老婆子正说得起劲,街那边,长长的抬着花灯的队伍便走过来了。为首的是四个汉子挑起的蟠桃花灯,之后又有八人抬的金龙衔珠,百鸟朝凤……
吴老婆子看过了花灯,有些遗憾地说:“以前啊,这些载着咋们百姓美好愿望的花灯都是要被抬到北边的清泉镇去的,再在清泉镇放到那条娘娘溪里。这些花灯逐水而去,就会把我们的愿望送到水神娘娘那里,水神娘娘看过了花灯,觉得高兴,我们百姓就有福了。只是往后不行了,北边的清泉镇搬迁,北边也不许去了。不晓得今年的花灯,要怎么才能让水神娘娘看见哟。”
抬花灯的队伍渐行渐远,又不少孩子一路跟着队伍跑着,都想趁机去摸一摸那载着期望的花灯,据说可以沾染福气。许有应将目光从那些孩子身上移开,又朝着北边望去。
去年此时,他也跟这些孩子一样。
天还没黑,他就提着娘亲李清颜做的花灯早早守在镇子口,等着抬花灯的队伍的到来。虽然清泉镇自己也有庙会花灯,但他总觉得不如县上来的好看。已经弱冠年纪的陆平,从十四起,每年都会去帮忙将花灯送进河里。被李清颜拉着站在岸边的许有应每年也会一再“叮嘱”陆平,帮他多摸几下花灯。得到“大哥”命令的那个清瘦的少年帮忙就会格外积极,然后偷偷把每个花灯都摸个遍。
推着轮椅的苏最见许有应有些触景伤情,不想他伤感,便推着他往家里去。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吴老婆子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块松花糕。一块递给白衣姑娘,一块递给少年。
许有应埋着头,小口小口吃着他那块松花糕。吴老婆子突然有些慌乱,这孩子怎么吃着吃着糕点,便哭了起来?连忙问是不是这松花糕不好吃?她可以帮他买其他的糕点。
苏最却没有吃,而是拿出一块手帕,将她那块松花糕小心包了起来。
将剩下板块松花糕全部塞进嘴里,许有应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含糊说到:“好吃,这松花糕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吴老婆子以前也是有孩子的,儿媳妇还给她生了两个大胖孙子。只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的儿子与她断绝了关系,带着妻儿搬离了玉帛县,这些年再没回来过。算起来,她的孙儿与许有应,也差不了几岁。多年孤独的老婆子,见到许有应,叫她怎能不喜欢?她帮许有应擦干眼泪,不知为何眼眶也有点湿润。摸了摸许有应的脑袋,自己又掉头折回了主街。
将包好的糕点放进怀里,苏最推着许有应继续往家里走。
二人一直不说话,其实并不是无话可说。相反,两人其实都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从今天早上许有应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白衣女子至今,两人都不曾开口与对方说过话。
苏最知道许有应是许有应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按理说,从那天夜里被王顺平重伤昏迷,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苏醒过来的许有应不曾见过白衣女子苏最,也不该认得她才是。即使许有应听说过这位白娘娘山曾今山神老爷的故事,但毕竟连她的神像都未曾见过,何谈认识?两人至今都未与对方说过一句话,别说询问对方身份,
可是从醒来见到这位坐在他身边的白衣女子那一刻起,神志尚且昏沉的许有应便知道她是谁,甚至猜到了他昏迷之后是她一直在照顾他。
可那又如何?睁眼看见的不是父亲许赋秋,也不是娘亲李清颜,而是一位说书先生嘴里真正的“神仙老爷”。谁知道天降风云,是福是祸。
父亲与娘亲呢?他们去了哪里?
许有应想起那夜最后所见。
或许都不在了。
陷入回忆的许有应没有察觉到身前何时来了一人。随着那人的出现,许有应眼前天地骤然寂静,身后庙会的吵闹声仿佛被人远远隔在了千里之外。
顾悢摸了摸许有应的脑袋,开口说道:“既然活了下来,就好好活着。”经过了那风雪一夜的顾悢仿佛心事更重了些,他揉了揉眉头,“只是有件事还不算尘埃落定,还要与你说一声。”
许有应这才抬起头来,眼神如同死水一般地望着这位莫名出现的男子。
“甲子光阴之内,你便不要再回凉州来了,除此之外大楚的其余八州,你都去得,算是大楚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甲子之后你若想落叶归根,大楚会不遗余力地帮你。”
“你就是西岳的山神老爷?”许有应开口问到。
顾悢有些诧异,点头道:“我叫顾悢。”
“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都知道。”顾悢没有藏掖。
“好。”许有应又低下了头。
顾悢没在意少年的怒气与恨意,继续说道:“有人托我与你转达几句话。
若你之后想当个老百姓平静地过日子,他保你一生无忧,荣华富贵。若你有幸登山,四关之下,他出手三次,四关之上,他出手一次,不分境界。自保之余,他会倾力出手。”
许有应不知道顾悢说的那人是谁,但苏最知道,尽管她和许有应一样有很大怨气,还是震惊于那人敢于许下如此重诺。飞羽境以下不说,他出手多少次都是小事,最多沾染些因果。但如果许有应要他与一位立于天门外的神仙对敌,倾力出手之下,不是说自保便能自保的,就算打赢并且活下来,只怕也会伤筋动骨。
他等于是在用自己的大道与许有应许诺。
放在常人眼里,即便是一位飞羽境的仙人修士,对这等重诺也要感激涕零。这等于是修行路上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若是往后登山路上与人起了大道之争,一位大长生境武神的出手,可以解决不小的麻烦。但许有应心中没有丝毫,而是开口道:“在离开凉州之前,我要再回家一趟。”
听到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要求,顾悢没有拒绝。他忽然停下脚步,天地光阴悄然凝滞,顾悢解开自己发尾的那条破布,蹲下身,将少年原本散乱的头发仔细束了起来。
在他眼里,这个刚满十二岁的少年,从今天起便长大成人,要去独当一面,肩挑山河了。
做完此事的顾悢没再跟着两人,而是站在原地望着两人前行归家的背影。下一刻,天地间万物回归,光阴流转,身后又传来庙会的吵闹声。
吴老婆子满脸笑容地从主街回来,怀里不知揣着什么宝贝。与顾悢擦肩而过的时候,见他一直望着前面的倩影,笑了起来。
“这是那姑娘苏最的情郎?长得还真是俊俏,两人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吴老婆子偷偷想着,却没刻意扰乱这份少年“情思”。不管认不认识,她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块送花糕递给这位俊俏的男子。
顾悢仿佛听到吴老婆子的心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情郎,这位苏最姑娘不想着怎么坏他大道,他便谢天谢地了。
待三人离去颇远,许有应心湖忽然又响起了那位大山君的声音,“我与大楚都对你不住,但我还是要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
许有应并未开口,顾悢只好继续说:“以后你若想有所作为,行事之前请先三思,再三思。”
东城来的三人在烟火下缓缓归了家。
顾悢也回到雁栖山。
西岳有客,顾悢与归来殿前的师徒二人行了一礼。
中年相貌的男子仍是一席罗衣。这件罗衣来自那座以女子武夫和绘制罗衣搏得一块白玉云纹匾的仙家宗门剒肤楼,并且是那剒肤楼绮罗衣得以扬名的两件祖宗甲之一,名叫“蛟鳞”,是实打实的万针绮罗衣。这件武夫至宝本应光芒万丈,但现在却丝毫不显光彩,与寻常粗布麻衣无异。
罗衣男子朝着顾悢回了一礼,感谢他帮自己跑了一趟。
顾悢对罗衣男子的印象越来越好,很难想象,一位在大国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会如此恭谨。虽然在大楚没有封王,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职位,但立于大楚山巅的那一小批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以及他存在的意义。
大楚皇帝赵琮,有兄长名叫赵琤,年不过人间花甲,却已是大长生境的芦芽洲头号武夫。
站在赵琤身边的老人便是大楚国师管九臣,在整座天下的山上山下都有大楚“千年砥柱”的僭越美誉。管九臣担任大楚国师数百年,多次在大楚危急之时力挽天倾,被称作天下“急谋者第一”。
顾悢有些不解管九臣为何会答应赵琤为一个少年许下如此重若,难道他真的笃定每次发生事故都能稳如泰山地迅速出谋划策?
管九臣像是知晓这位山君的心思,开口道:“事起有因,事了有法,顾山君不必多虑。”
顾悢笑着点点头。虽然不知道管九臣做了什么,但这次天地倾覆的必死之局都让他悄然化解,除了看起来更加佝偻些,并无其它异样。这等手段心计,确实不需要他再去担心什么。
管九臣难得想喝酒,顾悢便拿出最好的仙家酒酿来招待,结果这位积威深重的国师大人竟然嫌弃这有价无市的佳酿,找他讨要那清泉镇劣酒,还打趣道:“知道山君大人定有好东西私藏,还望莫要太小气了。”
顾悢猜不透这位国师大人的心性,也只好拿出几坛子清泉酒来。
管九臣小口小口喝着酒,时不时还咂一下嘴,眯一眯眼,看起来就像山下寻常老头。
“琤儿。”老人忽然开口唤道。
赵琤心中一惊,自从五十多年前第一次与师傅见面,他叫过自己一声“琤儿”,之后便再没如此唤过他。
不等赵琤回应,已有醉意的老人望着碗里的酒水顾自说到:“来年若是让你起身力挽天倾,可敢?”
赵琤心中不由将管九臣的话与某件事联系起来,坐直了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所不辞。”
管九臣笑着摇头,碗里酒水被晃得到处都是,“若是必然身死,可还敢?”
赵琤一愣,还是点头道:“在所不辞。”
这回管九臣像是真的醉了,忽然拍桌起身,摇摇晃晃大笑道:“好!不愧是我管九臣的徒弟,来,与我干了这碗酒,明天再想办法干他娘的这操蛋的天地。”
说完,酒喝了一半的老头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真的醉死过去了。
雁栖山归来大殿内,便只留下一个武神和一位西岳大山君,在一旁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