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坐落在广陵城西里坊,隔着一条巷子,街巷对面就是从前青芷的家——谢府。
此刻,林长倾走到门前,抬步刚要进家门,却被一抹粉色吸引了目光,脚步忽然停下来!
他转头望去,那粉色原是一枝盛放的海棠!
他这两天他的心里一直不平静,此刻,不由转身看向对面高大的宅院,那正是曾经的谢府。
正中挂着的牌匾斜斜地掉落了一半,上面“谢府”二字本是端方的小篆,现在看上去也成了歪斜的,而牌匾下方那两扇朱漆大门早已被贴上封条,朱漆脱落得斑斑驳驳、不成样子。
院内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毫不知晓这院子主人的败落,正生气勃勃地越过墙头将枝桠伸到墙外,翠绿的叶子中间,粉红色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粉色一簇一簇将枝头压弯了。
林长倾不由眼睛一涩!
青芷从前最爱海棠,谢父便特意为她建了处海棠苑,里面种着从大晋国各处搜罗来的名贵海棠品种,硬是养出了一片形态各异的海棠林。
每到春日,林中各色海棠争相绽放,那景象美不胜收,谢父便会在海棠苑为女儿办盛大的春日宴。
虽然春日宴大都是邀请广陵各家的贵女,但因为二人自小一起玩耍,每年他都会收到青芷的小小花笺。
春日宴上,她身着华美精致的罗衫,笑容明媚、华贵不可方物,看上去比盛放的海棠花还要娇艳,那些参加宴会的贵女们没有人不喜欢她、夸赞她。
可自从谢父定罪、谢家败落后,她开始居无定所、生活流离,脸上便再也见不到那样天真明艳的笑容了。
他本以为可以待她及笄,让母亲上门去求娶她,他便与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可后来谢家出现那么大的变故,父亲已经明令禁止他再与她来往,他也不敢再提这件事,只能偷偷去看她,尽所能帮她。
可是今天,他想试一试,想到青芷如今穷苦的生活,想到她对他笑着说话时如盛了蜜的眼睛,想到她受伤的头,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已经找人查过,打伤青芷的那些人并不是本地人,且已有防备,现在还没有查到踪迹。
但现在既然有人已经出手了,说明青芷已身处危险,他觉得不能再等了,为了青芷,为了他的心,他都不想等了。
母亲从前最喜欢她,也曾有意想让他们一起,他去求求母亲,说不定她心软了就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林长倾转过身,加快了进府的步伐。
“青芷,想什么呢?药都要凉了!”阿苏看自林长倾走后她就又开始对着窗外发愣,忍不住走过去把药端给她。
青芷仰头将碗里的药喝完,含上一颗腌青梅,依旧看向窗外。
阿苏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窗边那株不知名的小树,已开出几朵稀疏的花朵。
莫不是想起了她最爱的海棠花?现在的院子,几乎没什么树,院墙角落里那棵也是棵小苗,而且这院子又旧又破,住起来与从前的谢府自然是天壤之别,不过好在这里便宜,每年租金只有三十株铜钱。
现在她们连生计都困难,可种不起海棠树了,阿苏在心里嘀咕着,默默地准备去灶房烧饭,今日林长倾给她们带了些白米,加上剩下的兔肉,可以做一顿丰盛的晚饭了。
刚走到门边,身后一直静静坐着的青芷忽然开口:“阿苏,你说,是谁想害我?”
轻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然。
阿苏心里一惊,停住了脚。
原来青芷在想这个?
她转过身,走到青芷面前,轻轻握住了青芷的手。
“青芷,别想这些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神色却晦暗不明。
那几个人的做派,林长倾都给她描述过,她大概猜到了这背后的指使。
这件事,还要从谢家的破败说起。
青芷的父亲谢禹原是这广陵城赫赫有名的盐商,多年来掌控着整个齐西南的盐运,手底下单负责收盐的工事就上百人。
只是树大招风,来投靠的亲戚也不少。前年夏天,谢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尹伍德就从广陵城北地的阆州城过来投靠他们。尹伍德四十来岁,看上去老实忠厚,带着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人,说乡下收成不好,让谢禹帮忙在城里谋个差事。
一开始谢禹只让他帮忙收盐,后来却发现尹伍德这人既能干又性子沉稳,且很快便熟悉了盐运的门道,谢禹便有心提拔,让他当了总商。
从那时起,尹伍德更是勤谨忠恳,将谢家的盐务上上下下打点得顺顺当当,谢禹开始对他有所器重。
谢家自来人丁单薄,到谢禹一辈乃家中独子,上下并无兄弟姐妹。如今谢禹自觉尹伍德有才有德,又对他助益良多,两人的关系自比旁人更近一步。后来在尹伍德的打点下,谢禹摇身一变,从盐商提为掌管广陵盐务的司盐使,摇身一变成为广陵新贵。谢禹更加对尹伍德信任倚重。
可令谁也没想是,转过年来刚入春,新任盐政查账,便查到谢禹私自超发盐引,从中克扣提留“引银”,数额竟达到数万两之多,很快谢禹便被羁押下狱,等待斩刑。这在当时成为轰动一时的“广陵盐引案”。
案发之后,虽然谢家上下打点,也没有免了谢禹的死罪,只免了青芷的奴身。而本就体弱的何氏在丈夫被斩后也一匹白绫跟着去了,谢家的财产充了公,家奴们逃的逃、散的散,只留下青芷孤苦无依,被自小照顾她的阿苏带走了。
出人意料的是,谢禹待如亲兄弟般的尹伍德却变得杳无踪迹。短短一个月后,他毫发未损地重新出现在广陵,并成了广陵城最大的盐商。
尹伍德不仅掌握了整个广陵城的盐引售卖权,还在广陵最繁华的街市买了一处九进九出的大宅子,宅子里买了很多仆人、婢女伺候,还经常家中设宴宴请各家仕族,一时间,尹伍德俨然成了这个广陵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当阿苏打听到这些事之后,便猜测青芷的父亲是被人下了套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出事这个尹伍德就跑得不见了人影,那时阿苏还曾托人去打听,希望能找到他帮忙照顾青芷,后来却发现他不仅不可以依靠还是个黑了心的白眼狼。
但他们不去招惹仇人,仇人却还不放过他们。
昨天那些人肯定就是尹伍德叫来的,想趁着她重病带走青芷,然后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现在她们能怎么办呢?
如今尹伍德家大业大,又有官府在背后撑腰,仅凭他们主仆想要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把阿苏吓了一跳。
青芷没有等她的回答,她已经确认了,在这个世界阿苏和林长倾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会强大到保护他们;而那么那些想要伤害她的人,她也不会放过。
她这个身体的女孩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不会再让她死第二次。
阿苏愕然看着青芷,只见她的眼中闪过从未见过的狠厉,这眼神吓了她一跳。
“娇娇,你想干什么?阿苏绝对不会让你去涉险!”阿苏一着急便将从前青芷的乳名叫了出来,自从家道破落,青芷便再也不让她叫乳名了,因为她早已不是什么娇娇了,但在阿苏心里青芷永远都是那个娇贵的富家小姐。
“阿苏,你不要急嘛!”青芷目光瞬间柔软,声音也恢复了软糯。“我有分寸,不会贸然行事的!”
“娇娇,你不要想这些了好不好?先养好伤,阿苏会照顾好你,不会让你再被人欺负!”阿苏急急地道,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怕。
说完却心里一滞,又想起了昨天发生的惊心一幕,她真的能保护好小姐吗?昨天小姐差点被那些人害死,那些人万一再来她能怎么办呢?
“娇娇,我们搬家吧!”阿苏忽然下定决心说道。“搬到远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青芷轻轻握住她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阿苏,我们躲不了的!”
阿苏听了,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姐说得对,躲是没有用的!
她们从前一直在躲着、避着,可灾祸还是找上门来,越是退缩,那些人越是不会放过她们。
“既然已经被恶狼盯上,只靠躲和逃又能避得了几时呢?所以,我决不会躲!”青芷又缓缓开口,轻柔的声音中带着清冷和坚定。
不仅不会躲,她还会找到那只饿狼,把他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阿苏微微一怔,呆呆地看着她:目光坚定,面容沉静,浑身上下透着清冷。
这还是她那个娇弱、怯懦的小姐吗?她现在终于确认,小姐真的变了!
仔细想想,从她摔了头以后,这些变化就发生了:话比从前多了,治好了她的伤,抓住了兔子,笑容变得自信明媚,又说出这样惊人的话语。
自从醒过来,不过一夕功夫,从前的娇娇女变得懂事、坚韧、自信。
谢家变故后她日日担惊受怕,怕生活无着落,怕小姐受苦,怕那些人来害小姐,现在,她竟然觉得不怕了,有小姐在呢。
不过,她蓦然有些心酸,若是没有那些灾祸,小姐本可以像城中那些贵女一样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每天听听曲,下下棋,姑子们结伴去买些胭脂水粉,开赏花宴......可现在她却要承担这个年龄本不应该承受的重担。
都是被那些人逼的,阿苏暗暗恨道,是他们把一个娇娇女逼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若是小姐能有个好归宿,是不是便可以依靠夫家,不用再这样担惊受怕了?她想到了林家公子林长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