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计数,至民国初鄞地历代医家,著书立说者有百余人之多,形成且传世的医书已知有230余种之多,在宁波市首屈一指、浙江省名列前茅,其中的一部分在国内外中医医坛产生过重大影响,有的至今仍有影响。
在历代鄞人的眼里,能写医书的医生比只治病不写医书的医生更胜一筹。习惯于把什么都区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们,就将前者称之为大夫、先生,而将后者——在背地里称为郎中,甚至是“江湖郎中那样的医生”。
诚然,从理论上说,医生、大夫、先生或郎中、江湖郎中等等,只是不同时代、不同区域或是对不同行医形式医生的称呼,不代表医术的高低,但是,历史上鄞地医林确确实实存在这样的情况:凡是能撰写医书且书能传世的大多是名医,至少是医生中的能者。
其实,不仅仅是鄞地,各地医林都一样。能写医书的医生,不但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而且具有渊博的知识、良好的修养和为后人改错纠偏的使命感。其中的一些佼佼者,还具有天生敏锐的观察力、缜密的思考力与丰富的想象力。尽管,书中的一些说法确非真知灼见,且经实践检验,类似于“糟粕”,或者可以明确认定,这就是“糟粕”。但是,前所未有的“糟粕”,其刚刚出现之时也应是一种创新,至少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观点,一种谁也没有想到过的说法,既衬托了精华,也可能有益于后人——帮助、指导或警示后人少走弯路。至于其观念、理论、说法,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空间,被一定的人群所接受,成为一种规范、一种准则、一种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那就成了流派。如果形成了流派,就很难一下子认定其是糟粕还是精华了。
鄞人所写“医书”,科目齐全,种类繁多,有经典学术理论、专科专业著述,有中药学、方剂学、脉学,有气功、养生、图谱等等;形式内容有同有异,有提出观点的,有创新理论的,有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对经典医籍进行注释、评论或查漏补缺的,有向不同层次的社会公众传播医学理论、推广保健知识的,等等,可谓应有尽有。
不过,作为一种理论的创立人,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在全国范围产生深远影响的,倒也只有一人。
他就是赵献可。
赵献可,明万历与天启年间(1573~1628)人,鄞西桃源乡(今古林、横街镇一带)人。
赵献可好学博览,除医之外,对儒、道、释均有涉猎。以医为业后,曾到各地游学,其足迹几乎遍及中原,尤其在陕西、山西一带曾闻名遐迩。因喜欢交游,淡泊名利,广泛结交朋友,被人称为逸士、游仙,并成为名驰一时的“江湖状元”。
民国《鄞县通志·文献志》称:“赵献可,字养葵,自号医巫闾子,治病以养火为主,谓命门乃人身之君,世人不知撙节,致戕其火,以至于病,医者又不知培养此火,反而用寒凉以灭之,安望其生,著《医贯》一书,发明甚多,为医家指南。”
据传,赵献可的母亲信佛。她年轻时就跟着自己的母亲,即赵献可的外婆,自觉奉行十斋日,虔诚地持斋诵经。除夕夜还常去奉化的雪窦寺、城里的七塔寺、鄞东的天童寺等一些著名寺庙进香祈福守岁坐夜。在天童寺的大雄宝殿,赵献可的外婆遇到了赵献可的奶奶。在三世佛脚下,两位笃信佛教的母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儿女们的婚姻大事。随着新一年钟声的响起,两位家庭主妇一步步切入正题,由相遇、相识渐渐地成儿女亲家……
第二年,瓜熟蒂落,赵献可呱呱坠地,成了鄞西赵家第三代的第一人。
远在百里之外的东南佛国天童寺,也因此成了赵家婆媳除夕夜进香祈福守岁坐夜的首选,一年一度,少有漏失。
明万历(1573~1620)初的又一个除夕,天蒙蒙亮,赵献可的母亲搀扶着婆婆赵老太,出了家门,来到离家一箭之遥的小桥边,准备乘坐脚划船——这是一种用脚操桨的小木船,船体狭长,船底尖俏,乘客坐中段矮篷内;驾船者坐船尾,背靠尾部上翘部分,双足共操一长桨,单手操一短桨作舵用,行驶轻快,主要应用于水上客运,鄞地也称作为“快马”或乌篷船,时速可达十余公里——艄公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见婆媳俩来到了岸边,忙牵住船绳,用脚轻踮船头,稳住船身。婆媳俩相互搀扶着正准备下船,突然,眼帘闯进来一位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他就是赵献可。这一会,正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奶奶,我也要去!奶奶……”
“当心!慢一点——”赵老太怕赵献可摔跤,忙快步上前扶住,并说:“奶奶和你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也要去。”
“还要到宁波换船呢……”
“我也要去宁波!”
“奶奶与你娘不去宁波,是去天童寺……”
“我也去天童寺!”
“天童寺里有菩萨,还有和尚……”
“我不怕!我已经长大了……”
“奶奶与你娘明天一早就回来,今天是年三十,明天是正月初一,这里有跑马灯舞龙灯,还有大头和尚背小娘……”
“我也明天一早就回来……”
“叫你不要去,就不要去,就是不听话!”见自己的母亲好说歹说无效,赵献可的父亲便声色俱厉地训斥赵献可。
谁知,这一下,反而惹恼了赵献可。他不顾一切地蹦跳起来,大声尖叫,就是要跟着奶奶去天童寺拜菩萨。这一下,赵父真来气了,一把将赵献可抱过来,挥起大手向赵献可的屁股拍下去。
“你又来了!”说时迟,那时快,赵老太连忙将双手放在赵献可的屁股上,同时狠瞪儿子一眼,皱起眉头教训。“逢年过节的,总是这样——小献可执意要去,也不是什么错事,没有错你也要打!”
赵老太一张嘴,正要往赵献可屁股上落的大手在半空中停住,赵老太乘势抱来小献可,在艄公的搀扶下,进了船舱。
船离岸了。赵献可也学着赵老太的样子,把头探出船篷外,笑着向自己的父亲挥手。“爸,你回家去吧!”
这一下,船上、岸上的全都咧嘴笑起来。
一路上,赵献可问这问那问不停。婆媳俩一会儿告诫赵献可坐脚划船的注意事项,一会儿告诉赵献可为什么要在宁波城里再换另一只脚划船,一会儿又向赵献可讲述天童寺的传说与典故……
说说笑笑,上船下船,未申相交时分,脚划船在少白河头靠岸了。如同往年一样,艄公嘱咐客人在船舱里暂等片刻,自己跳上岸,拴住船,寻找轿夫去了。
一转眼工夫,四个轿夫抬着两顶空竹轿子,跟着艄公来到了船埠头……
“就这样吧,”赵母先安顿婆婆坐上竹轿子,再携子坐上另一顶竹轿子,然后向艄公挥挥手。“初一早上,去年老时光,在这里等我们,不要忘了。”
“知道了。”艄公也挥挥手,继而转身去招揽回程生意了。
两旁古松参天,四周小鸟啁啾,两顶竹轿子咯吱咯吱地响着,沿着顺山势铺就的鹅卵石山道,蜿蜒起伏地上升。轿工们如同现今的导游,一边抬着轿子前行,一边简明扼要地向他们的顾客介绍沿途风景。不一会儿,登上了少白岭。
停轿。歇脚。轿夫们坐在五佛镇蟒塔西边的揖让亭长木条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赵献可却一纵身从竹轿子里跳出来。
“来——”赵老太向赵献可连连招手。“奶奶问你,坐竹轿怕不怕?”
“怕,刚上轿的时候……”
“现在怕不怕?”
赵献可摇摇头。继而手指耸立的少白塔,大声发问:“奶奶,这就是五佛镇蟒塔吗?”
“是呀,奶奶不是告诉过你吗?……”赵老太准备将脚划船里讲述过的故事再向赵献可重复一遍。
“不是的,奶奶你讲错了。”谁知,不等赵老太开口,赵献可就否定了赵老太在脚划船里讲述过的故事。他说:“不是‘有铁蛇作祟,佛以石馒头诱之,镇于塔下,因而称铁蛇关’,而是‘有巨蟒作祟,吞噬行人,天童寺的心镜禅师以石馒头诱杀除害,镇于塔下,并在塔上刻上五佛,故而称五佛镇蟒塔’。”
“你是听谁说的?”赵老太觉得好奇,便问:“是你娘说的吗?”
“不是的,是那位抬轿叔叔告诉我的。”
“是这样的,老太太,”那位轿夫接过赵献可的话头,告诉赵老太。“《小白岭五佛镇蟒塔功德碑记》上就是这么写着的。”
“哈哈哈哈,”赵老太笑起来,“宝宝真乖,居然知道的比奶奶还多了。”
“不是的呀!”赵献可突然叫起来。“这里确实叫铁蛇关啊……为什么不叫蟒蛇关呢?叔叔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赵献可歪着脑袋问那位轿夫。
显然,那位轿夫已经喜欢上了赵献可。他想了一想,然后回答:“铁蛇关是世代流传下来的说法,巨蟒作祟是写在功德碑里的,自然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赵献可搔搔脑袋,似乎还想提出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可是,为头的轿夫吆喝起来了:“起轿——”
“娘,流传下来的与写在功德碑里的,为什么会不一样呢?”坐进竹轿子之后,赵献可还是在想,想不通,就问赵母。“你告诉我吧,为什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赵母被问得莫名其妙。
“刚才那位叔叔说的与奶奶在脚划船里告诉我的,少白岭上的蛇……”
“哦,我明白了。”深知儿子脾性的赵母反问赵献可。“你是问——到底是铁蛇还是蟒蛇,是不?”
“是。”赵献可点点头,忽闪几下眼睛之后,又补充了一个问题。“还有,用石馒头杀蛇的,到底是佛,还是天童寺的心镜禅师?”
“傻孩子,这样的事娘怎么说得清楚?”
“娘一定说得清楚,献可想听娘说。”如同往常一样,赵献可使劲地摇晃着赵母。“说吧,说吧……”
“好好好,娘告诉你,不过……”也同往常一样,赵母细想了一想说,“你先回答娘提出的问题,答对了娘再告诉你。”
“那好!娘出题吧。”赵献可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又是这样的问题,赵献可早就回答过不知几百次了。不等赵母说下去,赵献可张口就答:“我姓赵,名献可,‘献可替否为忠’,忠君爱国的意思。出处在《左传·昭公二十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而去其否’。”
“表字叫什么……”
表字养葵,涵养的养,葵花的葵,寓意是‘涵养忠君之德’,出处是《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向之者诚也。窃自比于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
“好。”赵母打断儿子的话,又问:“赵献可是谁?”
“我。”
“赵养葵是谁?”
“也是我!”
“那么……”
“娘,我懂了。”赵献可心领神会,马上接过赵母的话头说:“铁蛇是蛇,巨蟒也是蛇;佛是佛,心镜禅师施用佛法也是佛。”
“真乖!”赵母情不自禁,亲了赵献可一下。
就是这个母亲的吻,又一次鼓励了幼年赵献可的求知欲望,使求知欲更为高涨。这会儿,赵献可虽然依偎在赵母的怀里,身子随着竹轿子的颠簸而晃荡,但脑子却跟随着双眼之所见,不停地“制造”着问题:万松关松树那么大那么多,是不是菩萨帮忙栽种的?一共有多少棵?伏虎亭有老虎吗?老虎要吃人的,怎么样过去……
突然,赵献可想起了赵老太曾经说过的观音菩萨与荷花石板的故事,大声叫嚷起来。“奶奶,我要看荷花石板!我要看荷花石板!奶奶——”
于是,赵老太答应给轿夫们增加一些辛苦钿。
随之,轿夫头吩咐众轿夫:“停轿——”
于是,赵献可实地见识了荷花石板,轿夫头又吩咐众轿夫起轿。
“等会儿,进了天童寺,可不能再这样大喊大叫了。”景倩亭、万工池依次而过,到了清关桥,赵母这样叮嘱赵献可。过了清关桥,下了轿,付过抬轿费,赵母一手搀扶赵老太,一手拉住赵献可的手,又一次叮嘱。“你看,奶奶也很少说话了,走路的脚步声也要轻轻的……”
“是不是和尚要骂人?”赵献可甩开赵母的手,来到赵老太旁边,拉起赵老太的手问。“奶奶,你怕不怕和尚?”
“不是怕和尚,”赵老太一边走,一边教导赵献可。“要敬重菩萨……宝宝要听奶奶的话……听你娘的话……”
“也要听菩萨的话。”
“真乖。”赵老太夸奖了一句。“谁都要听菩萨的话,奶奶、你娘……”
一边走,一边教,来到了天王殿前。依着赵老太的话,赵献可先用左脚跨进门槛……学着奶奶与赵母的架势,依次叩拜。出了天王殿,又是左脚先跨门槛,进入大雄宝殿,又是依次叩拜。
大雄宝殿也称为大殿或正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筑,僧众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大殿正中供奉主尊佛像,两侧是十八罗汉,正中佛坛背后是文殊、普贤、观音三大士。天童寺的大雄宝殿,是赵家历年进香守岁祈福之地,在赵母的心中更加神圣。自然,对于不谙世事的赵献可来说,是无所顾忌的。
“一只、二只、三只……”趁着赵老太、赵母全身心投入、虔诚礼佛的时候,赵献可从大殿的左侧起始,大声计数着十八罗汉。随着这带点儿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寂然无声的大雄宝殿瞬间生机盎然。
这时,大殿后转出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见赵献可,老和尚身子蓦然一震,随之驻足默默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继而轻轻地来到赵献可身旁,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指点提醒似的说:“人嘛,是一个一个的;佛嘛,是一尊一尊的……”
闻声,赵母大惊失色。顿时为自己没有照看好孩子,以致亵渎神灵而感到恐惧,她浑身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赵老太也过来了,一把抱起赵献可,来到三世佛的脚下,倒头便拜,祈求上苍饶恕孙儿年幼无知。
赵母跪行至赵老太身旁,也拜倒在地……
在三世佛的脚下,婆媳俩争抢着,尽揽赵献可的罪过于自己,并甘愿为赵家男女老少的平安而遭受天谴。
“善哉善哉”那老和尚双手合十,躬身相向。“两位施主快快请起,逢年过节,有神童降临,乃鄙寺之福,兆示着来年香火兴旺。”见婆媳依然自责不休,又说:“两位施主无须惶恐,此子有异质,百无禁忌。”
听了老和尚的这一句话,赵老太、赵母婆媳俩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和尚过来了,专门接引祖孙三人进斋房免费用膳。这可是往年所不曾有的事呀,婆媳俩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刚吃过斋饭,中年和尚又走过来接引。“本寺方丈有请小施主,并请两位女施主同行。”
至此,婆媳俩方才知道,今年之所以受到如此礼遇,是因为小献可。不过,毕竟与方丈素昧平生,婆媳俩难免忐忑不安。
在中年和尚的引领下,祖孙三人拐弯抹角,来到方丈的住处。推开正堂的门,婆媳俩这才明白,方丈就是刚才的那位老和尚。待祖孙三代坐定,奉上茶,方丈才慢条斯理地从三天前的一个梦说起,一一列举了三天之内他所发现的种种怪异与灵验之象。
方丈说:“……一个时辰之前,老衲隐若感到有故友自远方来,坐竹轿穿过伏虎亭,在荷花石板上落脚,一步步向天童寺近来。那故友可能是谁?来自何方?因何而来?老衲居然一概茫然,无从猜度。然而,那感觉,却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强烈,竟然使我无法静坐,身不由己地离座,鬼使神差地迎了出来。刚近大殿,殿内便响起了天籁之音。那声音,如风声、如水声、如鸟声,能使人心清、入静入定,蓦然间老衲急步前往,原来这美妙之音来自这位小施主之口……”
婆媳俩的心被方丈说得一愣一愣的,而引起方丈心动的赵献可,却如同在家里一样,跪坐在方丈对面的单背椅上,毫无顾忌地翻动着放在桌子上的那本经书,一会儿翻过去,一会儿翻过来,还时不时地跑到赵老太、赵母跟前叫一声“奶奶”“娘”。见情形,方丈忙拉开桌子的抽屉寻找,掏出来一本《手绘张三丰太极拳图谱》,替换了赵献可手里的经书。一见是人物图画,赵献可咧嘴笑了,随之安静下来,浑然不理赵老太、赵母与方丈之间的对话,好似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属于他人的空间。
“也不知从何说起,老衲一见小施主,如同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欢宴叙旧之情油然而生……”接上刚才的话头,方丈说:“老衲一生云游四海,今已年过古稀,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来本寺任住持一年,竟然遇此怪事。因而,斗胆恭请三位过来,共叙佛缘。”
见方丈如此诚恳有礼,赵老太也就从自己与人结伴来天童寺进香拜佛说起,说到与赵献可的外婆相遇、大雄宝殿谈婚论嫁,以及这次赵献可执意相随、少白岭上论蛇、伏虎亭前下轿等等说了个详细、彻底。说得方丈仰天长叹不已。
“天意啊天意……前有天童,今有神童……”方丈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里屋,边走边自言自语着:“过去无始,未来无终,无始无终,无来无去、无生无死……”
过了一会儿,方丈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锃亮锃亮的黑色沉香木盒子。他将那盒子放在桌子上,缓缓地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来两串凤眼菩提子念珠。一串为108颗的挂珠,即悬挂于脖子上的佛珠;另一串是14颗的佩珠,现今称手串,即戴在手腕或臂上的佛珠。然后轻轻地向着赵献可叫一声:“小施主……”
闻声,赵献可一骨碌从单背椅上跳下来,出人意料地向着方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佛礼。方丈如同故人相见,还以佛礼。然后,微躬着身躯,手指桌上的两串佛珠对赵献可说“此乃本寺之意,供小施主选择”。
赵献可的目光落在佩珠上。
“天意啊天意……天童自然归天,神童年幼难留……我也料想……难留啊……”方丈神领意会,念念叨叨地收起挂珠,捧起盒子,放回里屋,又从里屋捧出来一个黄布包,放在桌子上,缓缓地解开系着的黄色棉纱绳子……
原来是《正体类要》。
方丈拿起佩珠,郑重其事地套入赵献可手臂,并告说:“此乃佛家至宝,愿小施主随身携带,一生不弃不离。”然后,将赵献可翻看过的《手绘张三丰太极拳图谱》收起来,放在《正体类要》上面,用那块黄布包重新起来,放到赵老太的手里。“这是老衲的一番心意,也是老衲的一生所好,请老施主代为收下,小施主以后有用。”
说完,方丈就这么面向南方,面无表情,微闭着双眼站立着,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念诵着什么经,再也没有说什么。见状,伺候在一旁的那位中年和尚随即双手合十,躬身送客……
第二天,即大年初一清晨,天童寺派遣了两顶竹轿子,恭送祖孙三代到少白河头。
回家途中。一进入船舱,赵献可就迫不及待地依次把玩方丈赠送与他的三件礼物:先拿着那本《正体类要》,一页一页地翻看,见无动人之处,随即交还赵老太继续保管。然后摘下那串乌黑锃亮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数着玩,玩了一会也觉乏味。最后还是拿起《手绘张三丰太极拳图谱》翻看……婆媳俩依然如同来时那样,说说笑笑,话题一个接一个,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次来天童寺进香祈福守岁坐夜的奇怪事。
“怎么也想不到,小献可与方丈有如此缘分……”赵母说。
“不是与方丈有缘,而是与佛有缘。”赵老太说,“我早有这个感觉,小献可非同一般,你看看,方丈都将他视为自己的好朋友……”
“好像是前生前世的好朋友。”
“是呀,小献可的上一世,肯定与方丈是好朋友,说不定也是什么寺院的住持。”
“我也这么想。小献可要是选择那串挂珠,不知会怎么样?”赵母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方丈会不会留下小献可出家当和尚,当时,我真有点儿怕。”
“我也最怕这样。”赵老太心有余悸地说,“想想也不太可能,小献可才这么一点年纪,那方丈不是说‘神童年幼难留’吗?说真的,当时我已经有了打算,如果方丈一定要小献可出家当和尚,就是现在就当方丈,我也不答应!至多拜方丈为师傅,当一个俗家弟子。”
“要是小献可自己喜欢,说什么也不想回家了,那怎么办?”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说到这里,赵老太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记着,以后不管去哪儿烧香拜佛……”说到这里,赵老太戛然闭嘴,朝赵献可方向努努嘴摇摇头,告诫赵母。“知道吗?”
“奶奶、娘,你们到哪儿去呢?”冷不防赵献可插嘴问,“是不是说不让我一起去?”
“不是的。”婆媳俩相视一笑,继而赵老太说:“奶奶正在与你娘在说哩,让我家小献可在天童寺留下来,不回家了……”
“留下来干什么呢?”
“当和尚。”
“当和尚干什么呢?”
“不能吃鱼吃肉,不能读书写字,不能抬(娶)老婆生孩子……”
“我才不愿意呢,你们让爸爸去当和尚吧。”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呢?”赵老太、赵母异口同声问。
“献可替否,忠君爱国,考状元,做官,为奶奶抬老婆生孩子。”
赵献可的一席话,引得婆媳俩开怀大笑。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只有艄公脚操船桨,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哗”“哗”“哗”的划水声……
“看来,方丈老和尚要圆寂了。”过了好一会儿,赵母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的?”赵老太问。
“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恍惚中忽然想到的。”赵母说。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同感。”赵老太说。
……
果然,没几天,消息传来,天童寺方丈白日坐化仙去,住持一职空缺。
诚然,以上仅仅是传说,无史料可以考证,但在赵献可的代表作《医贯》中,佛道影子赫然俱在——
《医贯·卷之一·玄元肤论·内经十二官论》说:“老子《道德经》云:谷神不死,是为玄牝之门,造化之根。又曰: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佛氏《心经》云:空中无色,无受想形识,无眼耳鼻舌身意。又曰: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夫一也,中性也,浩然也,玄牝也,空中也,皆虚名也。不得已而强名之也……余一日遇一高僧问之:自心是佛,佛在胸中也。僧曰:非也。在胸中者是肉团心,有一真如心是佛。又问僧曰:真如心有何形状?僧曰:无形。余又问:在何处安寄?僧曰:想在下边。余曰:此可几于道矣。因与谈内经诸书及铜人图,豁然超悟。唯唯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