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蓝是在昏迷了五天后才醒过来的,期间还因为病情反复又被送进抢救室,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出来。
宁寞倒是恢复的差不多了,对于小叔叔的病她一开始自责地都不敢靠近那间病房。
晚上做噩梦都会想到那天的场景,在梦里血光弥漫着,段景蓝苍白着脸倒在她身上。
她哭着从梦里醒过来,想要抓住什么,才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胡乱抓着空气。
小叔叔是那样的虚弱,虚弱地就像是要消失了一样。
等到这日天亮了醒过来,她在玻璃房外看到段景蓝的手指有了意识,微微活动的时候,喜出望外地要冲出去喊医生,段景蓝却很快的睁开了眼睛,有所察觉似的朝她投来了目光。
他们两个,隔着透明的玻璃,遥遥相望,虽然那张脸撑起的笑容虚弱无力,但小叔叔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温暖地将她包裹了起来。
段景蓝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遇到过,但像他这样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病人能够在五天内醒过来算得上是医学奇迹了。
那个位置很凶险,能保持正常的心跳都算是不错了。可是段景蓝不仅醒了,而且恢复速度也很快,剩下的几天里几乎都是在医生的不断称奇声中度过的。
刘语也来过几次,他昏迷的日子里,警方对上官离以及他们的家族了解的差不多了,除了段景蓝,华安市也有不少名声在外的心理研究者,虽然做不到像专门针对司法与犯罪的段景蓝那么专业,但初步的分析还是不在话下。
上官离从小恋母情结严重,但他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第一次出轨以后丢下当时只有三岁的上官离迅速嫁给了第二任丈夫,生下了上官意,婚后没两年,又认识了当时丈夫的朋友,再次出轨嫁给了前夫的朋友,而她的第四任丈夫是个丧偶不久的健身教练,遇上了有心勾引的女人,两人顺理成章的滚在了一起。
童年的不幸遭遇导致年幼的上官离缺失关爱,心理产生了严重的障碍,具有典型反社会人格,极度厌恶其他幸福的家庭,并且病态心理让他丧失了共情能力,对于自己犯下的恶行是没有任何愧疚的,在杀人之后还能残忍冷静地开膛,掏内脏,挖眼球,作出一系列丧心病狂的事情。
上官离的母亲,一个出轨成瘾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也算是病态的表现,主要特征就是对一段感情极不稳定持久,频繁热衷于下一段感情,这样的人是没法安定下来的,但奇怪的是,她在多年前,和第四任丈夫在一起不久后,似乎出国去了,近几年在国内的资料完全找不出来。
更令人在意的是上官离同母异父的弟弟上官意,他是当年他母亲婚内出轨偷生下的,从出生就没有任何记录,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般活在阴影里,唯一的记录是在他五岁的那年,得过一场大病,但是住院的第二天就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姓名和性别,以及让警方注意到从而突破的线索,当时上官意看病用的身份证是上官离的。
他们今天来医院就是为了找段景离把那天事故前没谈完的话谈完,调查结果显示,那天段景蓝是被上官离背后的组织带走的,而那个组织的头目应该就是上官意。段景蓝是目前为止,第一个见到过上官意真面目的人。
医院里,男人淡漠的嗓音缓缓响起:“我没见过他,带走我的人只是他的一个手下。”
“上官意没有露面过?”
段景蓝想了下,“露没露面我也不清楚,我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是关着我的几天里,你们所谓的老大并没有出现过。”
“那他们抓你,对你做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呵。”段景蓝冷笑一声,“这都看不出来,如果不把我抓去,又怎么能再次实施新的计划?你们要是再晚一步,遇害者名单上可就又要多出两个了。”
他神色冷淡,嘴角却挂着一丝嘲弄的笑,这幅模样让直脾气的副队看的直冒火,真想一走了之。
说的好像他们多没用似的,他们又不是各个都是段景蓝那样的天才,能做的有限,况且他们重案组的每个人拎出来也都是华安市民嘴里反响不错的警察好吧。
他们每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谁又不想着能靠智慧成为坐镇后方的军师呢,段景蓝一个靠着动脑和动嘴的人于他看来是羡慕不已的,但偏偏他还一副谁都入不了眼的模样,让人无端生气。
倒是刘语沉得住气,用眼神警告了副队后,继续盘问:“为什么囚禁你的几天里,你没有遇害?对方可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怎么就放过你了?他们是否私下有和你达成什么共识,或者提起过什么。”
段景蓝冷冷瞥他一眼,似乎是不经意的眼神相撞,但对方眼底锐利如针芒的冰冷眼神让他心头一条,顿时有种心底的秘密对他全都窥探了一般的不自在。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我,你们很希望我被杀死在那里么?”他冰冷的声音不客气地讲着,“少费力气在我身上了,我这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能给你们,只有一句提醒,注意追踪几位遇害者家属之前之后的活动经历,那个组织可能比你们现在想到的还要复杂些。”
他说完,毫不介意地掀开腹部的一角,那里青紫交错,即便最深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但依然可以猜出底下血肉模糊的样子。
“遇到危难我不会坐以待毙,你们看到我逃出来了,看得到我死里逃生的过程吗。”他苍白的面上一抹极尽讽刺的笑。
“我父亲当年,也是被你们这样的人如此对待的吧。”
刘语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他为何态度如此抗拒了。
当年的事已经很模糊了,而刘语也是从他的父亲那里听的一些只言片语。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副队仍然是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表达不满。
“队长,你是没看到他刚才那副嚣张的嘴脸,不就正常调查一下嘛,搞得跟要害他似的。心理研究多了自己都变的神经兮兮的。”
“而且说到底他就是为了他宝贝侄女才受的伤,有必要对我们臭着个脸的,要不是警局的兄弟们没回来发现了异常,他被吹的这么神的人不也没反应过来嘛,倒是我们几个小兄弟就这么没了……”
“闭嘴!”刘语咬牙冷冷丢下一句,他现在思绪本来就乱,这个话痨的男人偏偏还不让他清静片刻。
他就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嘴能如此碎的。
“段景蓝有段不太美好的过去,你以后少给我在他面前多嘴,在我面前也不行,被你烦死了。”
关于段爸爸,刘语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大概在二十年前,段爸爸主动接下了抓捕杀人犯的任务,而且是一个人出动,没有带其他任何人,但这似乎也被警队里默许了,当时没有其他人愿意陪同,或许在他们心里都隐约认定了那个答案。而结果有点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段爸爸寡不敌众,虽然救下了那户人家,但自己却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但是他也算是不负使命,和凶犯同归于尽了。
至此案件告落,关于那个谣言也不攻而破了,人们心里愧疚,又是开追悼会又是表彰会,还硬生生给死人安上了一串串荣耀,但这些在段景蓝看来,简直可笑。
活着的时候被人非议,等到死后又是弄出这些给谁看呢,又有什么用。
他的人生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虚名,他的父亲为了这些虚无的荣耀而死,他却是最讨厌这些了,他偏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才不想去管别人会怎么看他。
但偏偏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越不想要什么,老天爷就非得跟你作对似的,强加给你什么。
他被人称颂为当代出色的心理学家,国内心理学第一人,被业内称为破案之眼,神之手,司法界的传奇,不是警察却屡破奇案的神话人物,总之说什么都有,甚至在没见过的人嘴里说出来,更是镀上一层神秘夸张的色彩。
但谁能想的到,外界的议论声越高,光环给的越多,段景蓝的内心却是越空凉。什么天赋异禀神选之子,如果他是的话,也不会在十六岁之前堕落的连饭都吃不起了。
之后的几天,案件都没什么进展,关于上官意的地方,除了那家医院再无其他的线索出现,刘语觉得不能放弃,又跑了一趟医院。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微微花白稀疏,但脸色却很好,保养的不错,皮肤紧致有光泽,看起来比同龄每天用护肤品保养着的女性皮肤还更胜一筹。整个人看起来很亲切慈祥,也很配合刘语的调查。
“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初接待他的医生和护士都不知道走了几批了,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做行政工作了,对这个孩子没什么印象。”
院长季明哲笑容和蔼,目光柔和友善,语气里也是令人信服的真诚。刘语却不动声色地眼波微动,在心里考量着他话里的真实度,面上掩饰的不错,仍是表情严肃地询问着。
“上官离在你们医院诊断出的是什么病?”
“这个……”季明哲面上有丝尴尬,“警官你也知道,我们仁心医院也是前年才正式升级为综合性医院的,你说的那会我们还只是个社区医院呢,里边的医生水平参差不齐,医疗设施也落后,当时结果都还没出来,人就跑没影了。”
“我想看一下当年的就诊记录。”
“我很抱歉,我们前年医院扩建升级以后,内部系统全部更换了,过去的旧资料都在那时候被清空了,况且时隔太久以为没什么用处。”
至此,这条唯一的线索就断了,也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只能推测出上官离有个小两岁的弟弟,这样的发现让他都好奇了,上官意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才能在这个处处都需要有身份证明的社会上见不得光的活了十八年,而且从他在背后默默帮助上官离来看,他对同母异父的哥哥感情是极深的,两人是形影不离地一起长大的。
回到警局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刘语进了办公室意外地看到王诺之竟还没有离去,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队长,我手下的片警这几天走动的时候随访了几户受害者生前有过联系的亲属好友,挖到了几点或许有用的信息。”
刘语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户家庭里女儿的一个同事和第五户家庭里男主人去过的一家杂货店老板,他们都见到过受害人曾经领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陌生小男孩。”
刘语下意识皱眉,他在认真思忖的时候习惯了这个动作,不等他开口,王诺之接着说,“我了解到遇害的五个家庭都是一家两代甚至是三代生活在一起的,但共同的一点是他们年轻一代都还没有孩子,在平时生活中也是非常喜爱和渴望小孩的。”
一边是期待着新生命加入的幸福美满的家庭,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童,还偏偏有两户遇害家庭都遇到了,以概率学角度来看,这可能并不是巧合。
刘语听完王诺之的话,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半晌才开口道:“你怎么看?”
王诺之听完却是心里欣喜,刘语能被选为重案组的队长,从一帮本就是精英的人当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华安市公安总局里破案率最高,经验最丰富的刑警,能得他的询问,已是不易,更遑论王诺之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这话无异于宣告这是对他看重,想进行培养。
王诺之冷静分析道:“问题关键应该就是那个男童,他可能是上官离兄弟两人找来引诱目标家庭的诱饵,现在也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应该尽快出警队进行搜捕。”
刘语默不作声,王诺之分析的他也有想到,但是心底隐隐又有别的推论,语气仍是冷淡的:“如果那个男童真的是被上官意控制了的话,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但如果还活着,我们现在打草惊蛇,敌在暗我们在明,反而容易加速男童的死亡,他要是没死的话就会被抛出来做下一个目标的诱饵,在这期间,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从桌后边站起身,拿了钥匙,边走边说:“走吧,今天也不早了。”
王诺之在他背后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说起来,王诺之新租的地方离刘语住的房子倒是距离不远,他也是偶然听副队说起,还被副队贼兮兮地来问过刘语有没有走得近的女人。
但是沉默刻板的队长一向公私分明,私下显少会有人际关系,局里的同事再热闹,他都是不掺合的,段景蓝是高傲的话,那刘语就是古板,某种意义上说,两人气质这块倒是挺相似的。
今天还是头一遭,刘语这是在邀请他吧,王诺之嘴角挂起一丝浅笑,跟着走了出去。
外边黑压压的,无风无月,只有几点星光和不怎么亮的路灯映照着大地,越发衬的天际银河灿烂,如一条蜿蜒的幽幽长河。
这样宁谧的夜里,不知道黑暗裹挟着多少看不见的危机。
在车上的时候,气氛有些凝重,刘语看着后座上有些百无聊赖的王诺之,淡淡问道:“想听什么歌。”
简单的问话,在王诺之听起来就像是平地一个惊雷,立马打起精神受宠若惊地回道:“都可以的,我很随意。”
刘语听完也就放心了,其实不管王诺之回答什么,他的记忆卡上来回也就那么几首歌。
他平常从来不爱在开车时听歌,准确说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对音乐这种东西毫无兴趣的,车上那几首歌还是载他妈时,非要让他弄的。
于是当音乐响起的时候,王诺之瞬间就后悔了。那咿咿呀呀地唱腔,千转百回的曲调听不懂,却莫名让他背上一阵凉意,放的是戏曲,唱到最后一句,突然音乐暂缓,安静过后一句高昂的起调,婉转饱含深情的转折,哀怨柔美的女声唱完最后的长音,竟是令人在这寂静黑夜里凭空生出一分凄沧。
小女子,不甘东风织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啊。
“好冷。”王诺之撇撇嘴点评。
“冷吗。”刘语从后视镜看一眼王诺之,对方只穿了身简单的风衣,于是顺手按上了暖气开关。
王诺之感觉到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时,才明白过来刘语这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啊,他在后边静静的坐着没说话,目光却是复杂地看着前面沉默开着车的男人。
今晚的刘语,似乎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刘语把音量调小了些,看王诺之还精神着,说起正事来:“这两日叫你手下那帮人盯着点仁心医院。”
“他们有问题?”王诺之来了精神,攀着前座认真问起来。
“我还不确定。”刘语淡淡的语气,但眼神里有一股坚定,“可能是直觉吧,还有去查一下那个小男孩的来历。”
王诺之的办事效率很快,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他就给刘语带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