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代价有时是平庸，而追求卓越的代价往往是风险。
在肇周路小学蹲点的段镇，开始了上海市第四届少先队夏令营的筹备工作。
在解放初期，夏令营的意义非同寻常，它将形象地展示少先队的教育思想与方法。早在1951年8月，团市委与市教育局联合举办上海市第一届少先队夏令营，为期半个月，190名少先队员参加。段镇协助营主任蒋文焕组织夏令营的活动，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如营火会、露营、天文晚会、军民联欢会、与农民联欢会以及行军、看日出、早操、游泳等活动。此外，还根据少年儿童的兴趣，组成文学、历史、地理、物理、生物、美术等兴趣小组，每天活动一个半小时。这样的夏令营实际上培训了少先队活动的骨干，极有效地推进了工作。
从1952年起，蒋文焕将筹办夏令营的工作交给了段镇。1954年夏天，蒋文焕带领一批少先队员，去青岛参加少先队国际夏令营。这样，段镇不得不完全独立地承担起这一重任。
昨天晚上，当倪谷音照例来访的时候，段镇谈起了这次夏令营的构想。他说：
“孩子的活动应当由孩子去创造，这是少先队的基本原则。可是，许多成年人总习惯于自己设计活动，然后让孩子去表演，这是愚弄孩子，不是尊重孩子！”
倪谷音像小学生一样，把段镇的话记在小本子上，这已经成为习惯。她说：
“10年前，陈鹤琴先生就把‘创造’列为教育的重要目标。他认为，教育的目标在于教学生‘做人，做中国人，做现代中国人’。他说，做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必须具有‘创造的思想’。”
“讲得好！”
段镇兴奋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突然站住，说：
“这次夏令营的主题就是创造！请你这个陈鹤琴的弟子来担任总辅导员。”
“我？这怎么行？”
倪谷音慌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时，身子已经很重的李蕙芳笑了，说：
“倪老师，你行的，段镇看准的人没错，只是会很辛苦的。”
李蕙芳担任过前几届夏令营的秘书长，协助段镇组织了大量活动，对办夏令营深有感触。
倪谷音犹豫地说：
“吃苦我倒不怕，就怕当不好段老师的助手，三、四百人的特大夏令营呀！”
“怕什么？勇敢地去创造嘛！出了责任我顶着，你大胆干吧！”
26岁的段镇鼓励着21岁的倪谷音。夏令营的方案就这样产生了。
一切都在紧张的筹备之中。
一天早晨，段镇急匆匆出门，妻子突然叫了起来：
“段镇，我要生了，快送我去医院！快呀！”
段镇听得出来妻子有气无力，却因有紧急工作难以脱身，只好安慰说：
“蕙芳，别慌啊，我一时走不开，一会儿，让少年部的陈老师先陪你去吧，好吗？”
妻子理解丈夫，忍着腹痛，顺从地同意了。
新婚之夜，小俩口曾设想过要几个孩子。段镇深受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影响，唯恐独生子女难教育，主张生三个孩子。妻子温柔地点点头，又问三个孩子长大都干什么。段镇说，一个当医生，一个画画，一个搞技术。
不幸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刚两个多月，竟被粗心的保姆睡觉时压死了。段镇强忍着悲痛安慰险些崩溃的妻子，才度过了新婚后的第一个危机。
在后来的生活中，李蕙芳果然又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段维辛，1954年出生，成长为一名医生；二儿子段大为，1957年出生，有绘画的才能，是个包装美术工艺师；三儿子段大进，1958年出生，在企业任电气工程师。可谓设计合理，好梦成真。
可是，李蕙芳承受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像的。生头一个孩子时，胎位不正，已经很危险了。李蕙芳哪有经验？她只想着“要坚强”，要向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学习，便拼命忍着一声不吭。结果，医生抱怨说耽误了最佳调整和接生的机会，只好采取特殊措施，接生后缝了23针！那一次，段镇不但没陪在妻子身边，还因为孩子夜里哭叫，干脆住到了蒋文焕家里，没白没黑的工作去了。
如今，一个新的生命又要诞生了，妻子该有多么紧张？丈夫却不能守护在身边。段镇叹了一口气，想想几百个孩子马上就要来了，他这个营主任怎么能离开？
7月30日，盛大的夏令营在上海郊外的一所学校开营了！
几百名少先队员组成了一个大队和8个中队，并民主选举出了各自的队干部。每天清晨，当军号声响起，各中队迅速集合起来，开始清点人数，出操跑步。
让队员永远忘不了的是开营式当晚的夜间擒敌。
午夜时分，军号骤响，队员们摸着黑穿衣打背包，来操场紧急集合。
大队长赵亮表情严肃，大声说：
“据解放军获得的情报，附近出现了一股特务，正准备袭击我们营地。我们立即转移，并做好以中队为单位活捉敌人的准备。现在出发！”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伸手不见五指，又不许开手电，有些胆小的队员吓的呜呜哭了起来，哭得全身发抖。但是，他们很快被队干部劝住了。队员们冲出营地，又？过小河，进入 一片茂密的树林。
“砰！”“砰！”“砰！”树林突然传来骇人的枪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响。几个队员吓得面无人色，拼命调头逃命，而大部分队员冲了上去，以中队为战斗单位包围敌人，并展开搏斗。
一会儿，枪声消失了，四处响起了队员们报捷的自豪声：
“我们捉住一个狗特务！”
“我们捉住两个！”
“我们缴获一支手枪！”
“我们搜出一部电台！”
当队员们把“特务”押到大队长和营主任面前，段镇递给他们一只特号手电，说：
“来吧，认识一下这些‘狗特务’”
队员们一照，原来都是辅导员老师装扮的，全都先惊叫后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逃跑的队员也赶紧溜回了队伍。
军事游戏极大地刺激了爱冒险的孩子们。归途中，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凯旋而归。
第二天出早操之后，营主任段镇表扬了大队长赵亮，队员们这才恍然大悟，昨晚上的军事行动，是赵亮设计出来的。
段镇笑容满面地说：
“赵亮同学不愧是大队长，他的设计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少先队员能当少先队的主人，因为少先队员敢于创造、善于创造！从现在开始，夏令营进入人人都来创造的生活，大队辅导员是你们的创造辅导员！”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倪谷音介绍了什么是创造精神及创造的原则与方法。她的嗓门很高，不用扩音器，每个队员也听得清清楚楚：
“创造、发明都需要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开始。譬如，牛顿为什么发现了万有引力呢？他从树上的苹果都往地下落这个现象出发的，提出‘为什么苹果不是往天上落？’从这个问题出发，引起思考和探索，才有了伟大的发现。
“创造精神的般具有8个特征：面向未来、勇于改革、独立自主、善同求异、爱好探索、讲求实际、敢想敢做、争先敢超……”
后来，段镇和倪谷音合写了长篇论文《论创造精神的培养》，详细论述了培养创造精神的重要意义及怎样培养创造精神。倪谷音讲的这些内容，正是与段镇先期讨论的结果，并将夏令营变成了创造的实验场。
孩子们的创造力是惊人的。
从纳凉晚会、瓜果晚会到化妆舞会，全都是队员们自行设计和组织之外，队员们还主动设计了许多富有特色的活动。
第一中队对探矿事业很有兴趣。他们创作了一个幻想游戏：“坐着飞机去探矿”。营地门口他们挂着一张美丽的招贴画，召唤人们踊跃参加探矿队，为祖国寻找地下宝藏。你要是愿意参加探矿队，首先得经过“体格检查”，即能在垫子上用正确的姿势连续做两个前滚翻而不头晕；该上“飞机”了，你面前有一条长凳，它代表“高空”，你要两手侧平举在上面走过去；接着，“飞机”来到了“群山地带”。这里有一条比脚稍宽的小道，象征着正确的“航道”。两旁的皮球、瓶子、圆棍、代表高低不平的山岭。你的“飞机”（两手侧平举）要小心地在“航道”上飞行，不能撞到“山”上去。遇到雷电了，“飞机”只能从安全地带通过，这里放着几块木头，木头与木头之间相隔一步左右，离开了安全地带就会触电。最后“飞机”到达了矿山区，你要用“爆炸”的方法来探矿，大沙盘代表“矿山”，里面插着十多根头朝上的火柴代表规定的爆炸点，你要擦一根火柴，把十多个爆炸点都炸掉就算完成任务了。（游戏的五个部分，各占一分，全部胜利完成，得五分）
第一中队喜欢学习，创设了“语文剧场“，并创作出“到标点符号先生家去访问”等有趣的节目。一个小朋友来到了标点符号家，受到一家人的热情欢迎，可他们内部吵闹不休。你瞧，感叹号柱着拐杖，小问号张大耳朵，调皮的小逗号急得蹦蹦跳动。感叹号的嗓门像铜鼓敲：“伙伴你，我的感情最强烈，文章里谁也没有我重要要！”小问号不服气：“哼，要是没有我来发问，怎么引起读者思考。”逗号，顿号一起反驳：要是我们不把句子点开，文章就会像一根长长的面条。水平最高的要数句号了，他留在后面作总结报告：“只有我才是文章的主角。没有我，话就说得没完了。”大家争得不可开交，字典公公跑出来发表意见，叫他们不要把个人作用片面强调，任何时候不要骄傲……有个队员惊喜地说：过去总也搞不清标点符号的区别，需要反复背多遍，而少先队搞的活动，把知识变活了，我只看了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
第三中队喜欢舞蹈，他们开展了集体舞创作比赛。队员们非常高兴，个个不甘示弱。可是中队的辅导员一听说搞集体舞创作比赛就犯愁，自己平时不爱文娱，不善歌舞，只能对队员们说，辅导员帮不了你们的忙，一切都得靠你们自己来创作和组织。这倒反激励了孩子们更加大胆，更敢创造。他们决定创作高山族的舞蹈，队员们纷纷设计动作，选择音乐，编排队形，能者为师，把全中队每个人都教会了。他们还认真考虑了服装，在化妆上动了一番脑筋，大家穿上洁白的衬衫，领口上佩戴了彩色的领结，手腕上饰有别致的彩色腕花。表演时优美的乐曲，伴着细腻的舞蹈动作，真好像飞来一群美丽的彩蝶，最后在夏令营文艺演出中获得了一等奖。
第四中队喜欢唱歌，他们开展了以“彩色的四季”为主题的歌咏活动，还为春、夏、秋、冬四季歌，配上了非常美的朗诵词：
春天来啦，
我们唱起绿色的歌，
夏天来啦，
我们唱起红色的歌，
秋天来啦，
我们唱起金色的歌，
冬天来啦，
我们唱起银色的歌，
绿色的歌唱得百花开，
红色的歌唱得飞鸟来，
金色的歌唱得大丰收，
银色的歌唱得雪皑皑。
段镇和倪谷音逐个中队巡视指导，却发现孩子有时比自己还高明，并且有太多的“智多星”和“小巧手”，真是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我想，闭营式也来一个创造，改成‘创造性游戏节’如何？”
段镇来了灵感，兴冲冲地问倪音，倪谷音眉飞色舞：
“孩子们最喜欢过节了！又是游戏节，他们非乐疯了不可，这对创造力的培养是一个大推动！”
与参加这次夏令营有关，倪谷音返回一师附小，便经常开展创造性活动。自1963年起，每年11月7日，都是该校的“创造性游戏节”开幕的日子。
当段镇全身心在郊外办夏令营的时候，他的女儿在医院里悄悄地出生了。
李蕙芳回忆说：
“新出生的女儿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白里透红，我是多么地喜悦和欣慰。可是，出院后，孩子开始拉肚子，奶越吃越少，人一天比一天瘦。到出世的第8天，女儿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哭声比小猫叫还低，鼻子一闪一闪似乎呼吸也有些困难。
“望着衰弱不堪的女儿，我焦急万分，只好托人叫丈夫回来。他夜里才匆匆赶回，与母亲一同抱女儿去医院，一直到第二天上午10点，祖孙三人都未归，而且一点儿消息没有。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托楼下的邻居打电话询问。原来，孩子病危，切开静脉输液，放在暖箱里抢救。母亲陪在医院不能离开，段镇却丢下孩子和我不管，只管他的工作去了。这次，我真的很生气！
“为了工作，段镇无法陪孩子，也不能来照顾我。不巧，我的小妹妹出麻疹，我母亲也抽不出身来照顾我，只能烧些菜送来。我这个未满月的产妇，怎么生活呢？我只好搬到团市委附近的一个小屋去住，请少年部的同事到食堂里买些饭菜来供我吃，靠大家的帮助渡过了这难熬的10天，女儿脱离危险才回到自己的家。”
半个月后，夏令营在“创造性游戏节”的高潮中闭营了。当段镇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时，女儿已经出生20多天了。
望着女儿亮晶晶的黑眼睛，段镇欣喜万分，扑上来就要亲，被妻子挡住了，说：
“一身风尘，别吓着孩子。”
段镇接连亲吻了几下妻子，愧疚地说：
“你又受苦了，真对不起，我……”
妻子嗔怪地说：
“你忙，你永远是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看你将来怎么面对女儿！”
“这样吧，这个女儿姓李，下一个姓段，好不好？”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敬意，段镇临时做了个决定。不料，妻子一摆手，回答：
“不要姓李，统统姓段，连我也姓段好了！”
说得婆婆也笑了起来。段镇见妻子气消了，胆子又壮了，开起了玩笑：
“对呀，结了婚的女人跟丈夫姓不错嘛。如果你在香港，名字该叫段李蕙芳了。”
“去你的，谁叫段李蕙芳？赶快给女儿起名字吧，这是正事。”
听媳妇说起名，母亲也催儿子给孙女起名，还夸他会起名字。
段镇想了想，说：
“苏联的外交部长维辛斯基，敢同美帝国主义斗争，是个伟大的战士。咱女儿就叫段维辛吧，小名叫辛辛，取辛辛苦苦为人民之意。”
从此，段镇也多了一个称呼“辛辛爸爸。”
以创造为主题的夏令营结束后，引起了强烈却又是不同的反响。有人说是个突破，有人说应当提倡，也有些人说“太野了，不像少先队的样子。”
年轻的段镇陷入困惑之中。
1955年3月，他与蒋文焕部长再次来到北京，出席第三次全国少年儿童工作会议。
途中，段镇向老领导谈了自己的疑问：
“少先队一定要斯斯文文吗？为什么不可以野一点？”
蒋文焕微微笑了，他亲切地拍着段镇的肩膀说：
“阿段，胡耀邦同志会回答你的问题，那可是一个少先队的行家。”
“胡耀邦？这次能见到他吗？”
段镇兴奋起来。在他心目中，胡耀邦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放牛娃出身，当过红军，16岁时就在中央苏区湘赣省委负责少年儿童工作，又参加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他勤奋学习，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领导人。自1952年起，他担任了团中央第一书记。
“这次不但可以见他，还能听他的报告。他的讲话有真东西啊！”
在北京会议期间，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克实作了《为少年先锋队工作蓬勃开展而斗争》的报告，提出了“积极大量地发展的方针”。段镇早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此刻，他一心想听听胡耀邦的声音。
胡耀邦终于出现了。
天啊，第一书记这么矮呀！段镇从来没有想到，眼前的传奇式人物会是这样。不过，虽然个子矮小，腰板却挺得很直，神态极其从容自信，讲起话来亲切自然如诉肺腑。这一天，他讲的主题是《把少年儿童带领得更加活泼些》。
他说：
我认为，少年儿童还是“调皮”一点好。自然，这样说还不够清楚，我们要具体研究一下：什么叫不许少年儿童“调皮”？一般来说，有这样几个内容：一是不许争论，二是不准打架，三是走路不许跳，四是不许高声说话。孩子们是很好奇的，在他们的小脑袋里充满了许许多多奇怪的问题，例如：太阳为什么总是在早上升起来？月亮为什么老是跟着我走等等，他们都想探个究竟，问出其中的道理来。这种对于自己不懂和不赞同的事物，敢怀疑，敢提问，是很好的，我们要耐心给以解释和说服，直到他们弄明白为止，这样才有助于培养他们勇于追求真理的精神。如果我们不许少年儿童“争论”，一味强调听话，听老师的话，听家长的话，听辅导员的话，听大队长的话，好话听，不正确的话也听，就是不许孩子们讲话和争论，结果就会造成他们不去思索，只知盲目服从，唯唯诺诺。
第一书记的这一番讲话，对段镇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影响，使他变得更加坚定起来。按照他的理解，耀邦讲话的核心是解放孩子，让孩子自由奔放的发展，成为真正的主人。
这年秋天，团中央和教育部发出《关于支持全国少年儿童开展小五年计划活动的联合指示》，提出活动内容可以有以下六项：栽培植物，饲养动物，帮助农业社和家庭做事，帮助学校制作简单的教学实验用品，绿化环境绿化学校，做“小先生”。
团中央和教育部的文件是11月27日发出的。同一天，胡耀邦来到了上海，参观了上海市少年园艺家丰收展览会。
那是在中国福利会少年宫里，400多名少年儿童代表，一致通过上海中学米丘林能手小组的建议：号召全市少年儿童把亲手种植的收获物，特别是葵花子、蓖麻子和大豆，自动地献给国家。
胡耀邦很善于讲演。他在孩子们中间走来走去，谈笑风生，说：
“你们搞‘小五年计划’的主要意义是在于学习。你们今天搞‘小五年计划’，长大了就可以搞‘大五年计划’！”
当时的段镇已经担任了团市委少年部副部长，并开始在一师附小蹲点抓创造教育。此刻，听着第一书记的动员，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他头脑中萌发。
段镇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灭顶之灾已经悄悄向他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