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好几天,池禾禾都心不在焉,心情就像平静的湖面被兀地投入一块巨石,激起的巨浪涌向岸边冲倒了盛放的狗尾草,一片狼藉乱七八糟。
二十七岁的头几天,陈默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相信那是她的分手短信起了作用。吃完夜宵的陈默没有回来,池禾禾也没有寻找,这种默契好像早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形成,就像他出差几天无终无影一样,一个故意隐瞒,一个懒得寻找。
这一次消失得有点久了,可能是真的离开了吧,可能不告而别就是成年人最舒服的离别方式了吧,池禾禾心里想着。
很快她又恢复了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的日子,这种日子不是也习惯了吗?
池禾禾写完最后一张邮递单子,使劲把脚边的包裹一个一个抬上邮政所的磅秤,瘦小的身子好几次因为包裹太重失去平衡而险些摔倒。包裹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陈默的衣物,几天之后这些衣物将会在中国西南地区某个贫困县某个贫困镇某个贫困村掀起一小阵波澜,一瞬间狂欢,也算是陈默毕业多年为社会做的一点小小的贡献吧。
这么微小的贡献,他都要掠夺她的时间和金钱。池禾禾苦笑。
邮政所的工作人员把邮政单子粗暴地扔出窗口,手指戳着单子指出邮寄方需要签名时,池禾禾想了好一会儿,写下了“相依为命”四个字。
走出邮政所的池禾禾,踩着云朵脚步轻盈,就像放下了千斤重的包袱,抬头迎着阳光,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明媚的天气了。
消失了两年,突然出现,就在她以为她已经完全走出了那段黑暗时光,就在她的生活迎来转机的时候。
他在到处打听什么?是打听她吗?回来看看他不告而别之后她还活得了活不了?他想看她活还是想看她不能活?如果她不能活他又会做什么呢?
池禾禾决定做点什么,为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也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她要把自己清理干净,她不允许她眼前的粉色蛋糕被那些绿毛污染。
池禾禾是在羽毛球馆的门口等到教练的,她先为自己上一次太鲁莽没有留下教练的联系方式而道了歉。她总是先道歉,无论有没有必要,这似乎已经成了她开场白的方式。
“不好意思教练……”
“没事没事……”教练笑声爽朗,连连摆手,“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你看我身体那么健康就是因为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事。”
“教练,上次您说,我们班有个同学回来找您打听些事。”
“嗯,有这么回事,陈默,你认识吧?”
池禾禾拿不准教练的问话,她和陈默是同班同学,又怎会不认识呢,或许教练是在试探,又或许教练是真忘了。
“呃……认识……但不是很熟。”池禾禾像是在撇清什么。
“巧了,他昨天还来找我打球。就是我看他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腿脚不太好的样子。但他不说,我也没问。”
腿脚不好?他怎么会腿脚不好?会不会不是陈默?果然是教练认错人了,所以才问她认不认识?
“教练您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你要是找他,我把他的微信推送给你。”
池禾禾看着手机微信里弹出来的名片推送信息,指尖与屏幕仿佛南北极磁场互相排斥一样,怎么都触碰不到。
从邮政所里走出来的池禾禾,并没有享受多久的阳光。阳光跟着她穿过街道,穿过草坪,穿过半空中纠缠不清的网线,穿过楼下的铁栅栏,再倔强地从楼道尽头落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玻璃的裂痕把阳光折射成彩虹投在她身上,碰撞的钥匙都为这美好的阳光哼起了歌儿,但就在房门“砰~”一声回荡在走廊里,池禾禾的阳光又被她关在了门外。
“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魔咒,即使已经被她搬上火车转向汽车再经过邮递员咣当咣当响的单车邮寄到了西南地区,始终还是摆脱不了。
无数个夜里,从床上辗转到沙发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池禾禾就像一头老牛,把胃里尚未消化完的青草挤出,经过喉管咕噜回到最开始的口腔,混合着粘粘的液体咀嚼着,即使这团青草早已经失去了清香。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让一个曾经对自己深情地说过“相依为命”的人就这么“不告而别”?
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
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有钱……
是不是……
是不是……
老牛不停反刍。
人们总在寻找答案,越没有答案的事情,越想要找出答案,仿佛平凡的生活已经提供不了人活着的乐趣,挑战才能刺激人的快感,越难解的数学猜想越能得到广大数学爱好者的青睐,妄想有朝一日解出答案而登峰造极。
池禾禾也想要一个答案,越来越想。她本来不想的,但是一想到自己的19岁到26岁都被一个男人埋葬了,最后连死因都不知道,连坟在哪里也都不知道,她总有资格知道吧,她总有资格每年清明时节悼念一下自己吧。
深呼吸了很多次之后,池禾禾再次打开了教练的推送名片,点下了添加联系人按钮,手指冰凉微微发抖,心脏的急促跳动使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时间变得好慢好慢,此刻的一秒钟仿佛被掰开成了四瓣,每一瓣都承接着她几百次的心脏跳动冲击。
她怎么开场白呢?又是道歉吗?不好意思打扰了?还是质问?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为什么不联系?不是你自己要分手的吗?凭什么质问?
脑中的预演乱成了一团。
池禾禾这个演员是不合格的,还没有准备好剧本就开演,台词都没有,是准备演撒泼打滚哭闹剧还是演默剧?
时间一点点流逝,对方毫无反应,消息如泥石沉入大海,果然是他的风格。
池禾禾松了一口气,心跳恢复了正常,汗津津的手心把手机屏都沁上了水雾,她就着上衣在后背擦了擦手,又用手擦了擦手机屏幕。
或许……他也不是个合格的演员,他也没有超高的职业素养能让他随时被丢来一个题材就能演一出好戏。
池禾禾始终还是为他开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