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细柳吐梢,涓涓一条溪流,两岸尽是杨柳,冒出细嫩的新枝,尚无燕子归来,只有一些不越冬的雀鸟在枝头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河岸边一群游人结伴出游,高声谈论。人群中从二十岁左右到七八十岁不等,皆穿便服,有些气质儒雅,也有的面目威严,有人春风得意,也有人满面忧思。
张弛混杂在人群之中,陪着周先生与其他人交谈,他话虽不多,但偶尔总有一两句能引起众人共鸣,就连走在人群边缘垂头丧气的人也愿意听一听这边谈论的问题。周先生交友广泛,友人中虽没有一些大员,但是都是那些静心做学问的人。在与这些人的交流中张弛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对的苗头。
如今的朝廷之中,似乎要有大的变化了。二十年前先皇贸然出击攻陈不料大败,一直心中不忿,又组织了数次攻陈战事,可惜一直输多胜少。先皇胸中郁结,十年前便归天了。如今的圣上一直锐意进取,可惜丞相一直主张休养生息,于是一年年过去,虽然修养出了一些效果。可是朝中官员却越来越没有进取之心,五年前丞相也去了,之前丞相党人尾大不掉依循旧制要继续修养,可新任丞相主张锐意进取。两相角力之下,终是皇上支持下的新党占据上风。
这次的科举也有培养新势力,填补旧势力空缺的意思。这些出游的官员则多是中立党人,不支持任何一边。一番交谈之下,不可避免的聊到这次的考题,那些与此次考试有关的官员便都借故离开避嫌。其他人则就此交谈起来,一个个各抒己见,但却互不点评,以免放榜之日与自己看法相左,那便好不尴尬了。后来又聊到诗词歌赋上,一个个文人不免吟诗作对,张弛对此不甚擅长,便仔细聆听他人的诗词。
有人吟道“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引得众人喝彩,又有人吟道“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这次就连周先生也叫起好来,众人所得佳句不断。就着如此好诗伴着美酒,醉了数人。
众人闹着归去时,有一白发老者悲拗长吟“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年看又过,何日是归年”吟罢,嚎啕大哭。一下子引得众人中那些屡试不第的老举人一个个也悲痛起来。张弛虽还年青,可他的祖父便是一个死在乡试场上的老秀才,他的伯父,一生未娶到现在也还在求取功名。一想到他们当年也如这般,甚至不如这般的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绝望,心里便难受的要死,又想到自己或许有一天也会如此,便愈加悲愤,低低吟了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慢慢的人群散了,陪着周先生作别了他的友人,两人便往会馆去了。
“世间不过名利场,杀却一茬又一茬”周先生见他神情低落,便出言劝他一劝。张弛听罢回道“先生见笑,学生只是一时想起许多往事,不禁有些感伤。”
“恐怕你不仅想到了往事,还有来日之事吧?”
“学生先前不明白考前先生对我规劝之言,如今见到这许多人的境遇,却是懂了?
“你懂了什么?”
“但求本心,此生无悔”
“哦?你以前从未找到自己的本心,现在呢?”
“我从前为功名利禄而活,便如那些一生求取功名的人,我们皆为功名所累,所活一世或许都活不明白为何而活。今日我却突然发现自己为何而活了?”
“哦!张子度,你为何而活?”
“为真,为我”
“何为真?何为我?”
“去假去伪是真,随心顺意是我”
“那你一生可能坚守今日之言?”
“学生当以性命守之”
“哈哈哈,真是难得,你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领悟,”周先生先是大笑,复又大悲“哼哼哼,哎!慧极必伤,你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坚持,日后必然多苦多难。我本只是想让你不要浑浑噩噩活着,被生存裹挟前行,你却大彻大悟。有学生如此,不知是福是祸。今日,你便可以出师了。你活的比我通透,我也无颜再做你的老师。”
周先生挣开张弛,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朝着柳林深处。张弛看着周先生渐渐远去,向他离去的方向跪下去五体投地拜伏在地。
而后的几日张弛在书市淘了一些州府里难以买到的书,便安心在会馆读书,中间又参加了几次集会。周先生不制止自己对他行师礼,但对他只执同辈礼。张弛也不知道他与周先生究竟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三月三日,到了放榜之时,一大早便有大批举子等在贡院门口等着放榜。等到一队仪仗带着皇榜到了近前张贴起来,有些人却又紧闭双眼,不敢看了。有些人在嚎啕大哭、也有人笑到背气、更有甚者又哭又笑像是发了癔症。
张弛就静静的站在一边看前排的人百态毕露,竟然感到一丝丝悲凉,即便看到自己排在第三位,也不觉都多庆幸。
中榜的的人毫无疑问的炙手可热。早早的便有城中官员富户通过各种渠道打听那些中榜的、尚未婚配的寒门举子,准备上门提亲。
这已经成为历年会试的隐性规则,这些人也都不会太过分,会试通过者不过三百余人,除去有背景的、已婚配的、前十名以外的那数十人才是他们真正的拉拢结姻的对象。这些人图的是一份依靠,私下结交会试前十名易被人构陷为结党营私。那数十位寒门举子求的则是一份依靠,以免初出茅庐便被人做了枪使。这样一来无论皇上还是丞相对于他们这些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虽然这些人不会来烦张弛,可也有另一群人找上了门,接连有各部尚书,甚至太傅丞相的拜帖送来。还有一同出游的朝臣送的礼物请帖。之前拜访的那些祖辈旧友更是亲自派人来请。
对于这些寒门士子来讲,这样的情况这辈子也只会出现这一次。大风朝中党派相争正是激烈之时,等他们被安排了官职之后这一生也只能回味今日的风光了。
对于这些请帖拜帖,张弛也被吓了一跳。半月之后就是殿试,决定这些人政治生涯最关键的时刻。既要备考,又要应付这些邀请,实在是必须要有一个选择,张弛找到周先生请他帮着决断。
周先生先是对他一番恭贺,对于他的问题也很快做出了回应:“丞相、太傅的宴请不得不去,各部尚书也要去露个脸,其他的回一些礼物即可。所以说我实在厌烦官场这套虚礼,实在让人不胜其烦。”
张弛笑着回道:“先生高洁,脱离这烦俗官场,我等后生尚未参透,还得沾染一番。”
周先生神情忽地肃然:“有一事我要叮嘱于你:太傅、丞相都是陪着皇上长大的,而各部尚书都是先丞相培养起来的势力,中层实权的职位都在这些尚书们手中,皇上想要从这届士子中培养起来要争夺的也是这部分职务。先丞相去世以后,这些本来各执己见的势力便团结起来,要守住手中权柄。即便如今皇上丞相想要颁布政令也都要三令五申方能施行。你们这届举人担子不小,半月之后的殿试你更要谨小慎微,不要做了马前卒。”
这些事从周先生口中说出更让人加深了警惕,张弛对周先生一番感谢,又咨询了一些殿试要务,这才从先生处告退。
接下来的时日,除了温习所学,张弛谨遵周先生教导。那些宴会,必须去的都去,只谈论学术功课、诗词歌赋,半点不谈国事政治。遇上有人谈论也只听不言,索性半月时间匆匆而过,殿试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