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妩死了,死在了泰安二十八年,死在了敬元长公主赐的一杯鸩酒下。
郾朝人人奔走相告,说是郾朝除了一大害,有人说敬元长公主心狠手辣,竟然连亲女都赐了毒酒,竟还把原因公布天下,可见是让人死后都不得安宁!
罪名便是勾引长公主的面首。
这种罪名一出,全朝哗然。
敬元长公主生性风流,在公主府置了一个蹁跹园,内里便是豢养了面首几十余人,而凤妩天生媚相,并不符合世人追求的清丽淡雅,且其人在郾朝都城樊陵更是无法无天,视律法为无物。
不料竟是偷人偷到了母亲的房里。
比起长公主豢养面首而言,凤妩这种行为可真真是更令人不齿。
头疼……是因为毒性发作了么……
凤妩看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眷恋而后便是滔天的仇恨。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心心念念孺慕过的母亲冷了眉眼,毫不在意地说,“你输了,输的彻底。皇家从不需要你这样单纯之人,因为——活不长的。凤妩,你啊,这是咎由自取……”
还有那个人,原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才看清了他,他的心,不在母亲那儿,不在她这儿,在的竟是那个温柔知礼,仪态大方的三妹妹那儿,竟是瞒过了那么多人,当真是好深的城府!
仪态大方啊…现在想来,真是笑话。
若非是他,爹爹,承安,都不会走,都不会…与她至远至疏至此!
头还是疼,凤妩皱了皱眉,眼缝里突然出现了光亮,她猛地睁开眼,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到了眼睛,不由得用袖子遮挡。
过了一会儿,适应了环境,凤妩皱着眉打量着四周,头上是一顶红色木槿花的帐子,梳妆台是上好的沉香楠木,铜镜很大很清晰,她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
凤妩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肤白如瓷,十指纤纤,指尖染着红色的蔻丹,凤妩惊了一惊,又四处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她自及笄后,就不再染蔻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妩来不及多想,仅仅穿着寝衣,掀了被子就往梳妆台前凑。
铜镜中,分明是还没长开的少女模样!
凤妩后退了几步,心头不知是喜悦还是惆怅。
她凤妩,回来了!
所以,那些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门帘处传来响动,那一方小小的帘子,串的都是大小一模一样的南珠。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南珠珍贵至极,要寻得这样大小一模一样的来串了做帘子,更是要耗费大量财力人力。
而这不过是长公主府一面随处可见的小帘子罢了。
珠帘晃动,一个丫鬟欠身走了进来,见到凤妩只穿了中衣坐在梳妆台前,却对着门口的方向愣愣地出神,连鞋子也来不及穿,顿时慌起来,“姑娘才刚好,怎么又这般不爱惜自个儿身子了,驸马怕是又要担心姑娘了。”
丫鬟的声音一出来,便叫凤妩红了眼。
这丫头,在她身边服侍得最久,事情也看得通透,知道这府里真正关心她的人是谁,只可惜她以前识人不清啊……
“香玉,你说,人活一世,是不是就像大梦一场,到头来,一场空啊……”凤妩声音微哑,目光落在香玉身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往某个虚无的地方。
“二姑娘可别说什么丧气话,您年纪尚小,未来可期呢,左不过是一场风寒,如今便好了,不值得再惦念的。”香玉轻声安慰道,拿了鞋子给凤妩穿上。
凤妩突然开口,“香玉,替我梳洗一番,我要去看看父亲。”
香玉乍一听到这话,嘴微微张着,似乎不可置信。
姑娘头一回要主动去看驸马爷,往日可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性子,这回可别是上了门去戳驸马爷的心吧?
香玉越想越觉得为难,于是开口劝道,“姑娘……驸马爷是极心疼姑娘的,因着怕惹了姑娘嫌,病中虽不见人,但也是日日打发了人来瞧瞧姑娘的…”
凤妩弯了弯嘴角,“我知道。”
我知道,我才知道,他一向是爱我入骨的……
我知道,我才知道,这偌大的公主府,仅有那两个人的心,是热的。
香玉劝不住,只能给凤妩打水洗了脸,在她要给凤妩梳发上妆的时候,被凤妩摆手制止了。
“拿一件素净的衣衫给我披上。”
香玉本来捏着一件红衣的手顿了顿。
姑娘平日最喜欢艳色,也是极称姑娘的容颜的。
“是。”香玉翻箱倒柜,终于翻出来一脸月白色的外衫,就给凤妩披上了。
凤妩便散着头发,素面朝天,一步一步往秋梧园走去。
敬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妹,当初敬元看上了驸马秦昭,皇帝便给二人赐了婚,少年夫妻,当时看来佳偶天成。
于是赐了驸马府便在长公主府隔壁,还叫人打通了两府之间的隔墙,以通便宜。
可敬元成婚不过半年就在府内大肆豢养面首,全是些面相好看的少年郎,驸马秦昭自小接受良好教育,自然是对此行径极为不耻,因此夫妻二人离心离德。
又一年,公主诞长子凤承衍,生父却是面首郭氏。
复四年,凤妩出生。
又逾二年多,三女凤倾出生,生父为面首千氏。
此后长公主一直未再有子嗣,直到六年前,因着陛下威压,才与秦昭又得了一子唤作秦承安,随父姓。
三年前,长公主与千氏又得一女凤芊芊。
长公主府共有子女五人,得宠者唯千氏所出一双女儿,得以在长公主膝下教养,其他孩子,都是随他们去,不管会不会长歪,就那般放养着。
是以她凤妩前世才会成为那样的性子,才会得了那样的下场。
到头来,她竟只有一句“咎由自取”罢了!
这般想着,凤妩脚步就愈加快了些。
香玉跟在后头,一时摸不准二姑娘是去找事的,还是去卖惨的。
终于踏入了秋梧园,凤妩突然有些踟蹰。
就好像一个离家太久,近乡情怯的孩子一样。
她该怎么说?
是不是要跪下跟爹爹忏悔?
爹爹会不会信她的说辞?
若是不信,她会不会叫人给撵出来?
这样想着,她脚步微微一顿。
在门外候着的妇人却是发现了她,惊讶地上下瞧了眼她的装扮,半晌才呐呐开口,:“姑娘?”
“俞妈妈…我…”凤妩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香玉见此,上前一步,“俞妈妈,我家姑娘今儿已无大碍,特来驸马爷面前给他瞧瞧,免得他担心了去。”
俞妈妈也是第一次见凤妩到这秋梧园来,不管来意是不是香玉说的那样,她总是要快快禀告驸马爷才好。
“姑娘稍等,驸马爷正在屋里教公子认字,容老奴先去通报一声。”
“劳烦。”凤妩面上显出一抹淡笑来,还对着俞妈妈点了点头。
俞妈妈不由得受宠若惊。
她在府里几年,虽没有常常与这位姑娘见面,但这位姑娘的事情她还是听过的,跟驸马爷同胞弟的关系很淡,整个人也都是放肆无礼的。
可如今……
凤妩有些紧张,垂下眸子就开始盯着自己的绣花鞋。
她有点怕。
屋内
听完俞妈妈的通报,房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
墨水滴在白纸上,染花了那一首未风干的诗。
微风细雨又秋凉
犹抱琵琶对烛伤
只恨亲情无处诉
……
最后一句还未写出,俞妈妈便进来说,那孩子来看他了。
秦昭有些意外,亦有些期盼。
如果那孩子真是来看他的,那定是顶好不过的事了——只怕,难说。
秦承安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话语间是藏不住的欣喜,“俞妈妈,是我姐姐吗?”
因为是皇帝给长公主施压,说是驸马没有自己的儿子不好,秦家到了秦昭这一代却只有秦昭一个男丁,秦家总不能到了秦昭这里就断了香火,于是便有了承安,随父姓,长公主本就不喜驸马,对于这个折腾了她十个月而后不跟她姓的儿子自然没多少感情,于是一出生便扔在了驸马府,再不过问。是以秦承安自小便养在秋梧园,他明白自己跟几个姐姐哥哥是不一样的,他姓秦,他们姓凤,可凤妩姐姐不同,他们有着一样的血脉,爹爹说他们三个是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了。
他其实特别想找姐姐玩,特别想在姐姐跟前撒娇,特别想把自己的思念,期盼都告诉给姐姐听,可是爹爹常告诉他姐姐很忙,他要乖乖的,等姐姐忙完了,就会来看他了。
他等啊等啊,今天,姐姐终于来看他了。
“快让阿宁进来!”秦昭回了神之后便快速开了口,又颤着手倒了一杯茶,四处看了看屋内陈设是否不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张被污了的宣纸上,急急忙忙揉了扔进了角落。
“来人,给这小案撤了,让姑娘瞧见了不像话。”
凤妩刚刚踏进门,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鼻尖又忍不住泛酸起来。
秦昭却是愣住了,自凤妩五六岁时候,便渴望亲近于长公主,自然就疏远了他,然后他这个爹爹能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
可哪次这个女儿不是风光华丽的?今儿这惨白瘦削的模样,何曾见过?
秦昭的心,抽抽地疼。
这个女儿不被长公主所重视,生下来就没被过问过什么,一直都是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不敢假辞他人之手,他初为人父,心头喜悦自是不可拟,而在公主府这冷冰冰的日子,也因为有她而变得有滋味起来。
他给她取了小字“阿宁”。
他教她说话,甚至记得她第一次叫他爹爹时候的狂喜。
她就从那么小小的一团,然后能坐,能爬,能走,能跑,会笑会哭会闹,偏又是粉雕玉琢的一个,真真是让人心生欢喜。
只是后来被长公主以女子不能养在父亲房里为借口接走后,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亲亲地唤自己“爹爹”,而是疏离地唤他一声“驸马爷”,她不再软软糯糯,对人温声细语的,性子开始顽劣起来,瞧着便是个没教养的。
秦昭一边埋怨自己,一边又恨毒了长公主。
好歹是亲生女儿,就连教养嬷嬷都不肯费心,就这样任由孩子长歪了去!整日只顾着在蹁跹园里与面首厮混。
后来呢,他才发现,她哪里是不愿在教养子女上费心啊,三姑娘凤倾,教养嬷嬷便有八人,自小知书达礼的,连三岁的凤芊芊,都请了启蒙的女师来!
秦昭一时间有很多话想问,病好没好?最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太好?
然到了嘴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凤妩自然也说不出话,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逆女阿宁,拜见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