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的,答应了照顾莺歌一辈子就不能反悔,这才叫大当家说的话,你是寨子里的领袖大家都看着你们呢!”
“哎呦,武爷爷,您老怎么出来了,这大雨天的,山路不好走,别滑跤摔了吧!您老不懂,我跟莺歌可以一辈子做好兄妹!”
“我才不是你妹妹,我是青龙寨的寨主夫人。”
“你自己出来当寨主多好呢,夫人有啥意思。再说,咱俩属相不配,猪猴不到头儿。”
“鸡猴才不到头。我懂!”
“猪猴也到不了头呢!”
“我属龙的,莺歌,咱俩配。”
“你死一边去,我跟二龙说句话怎么哪都少不了你!”
“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海鱼喝多了,扯着脖子问:“我跟谁配?”
“你跟鸡(窑姐)配,回头下山二哥带你去逛宜春楼找窑姐,怎么样?叫你先配,你配利索了我再配!”
“哈哈哈……”
凉亭里的爷们儿们都没少喝,放肆的笑隔着雨帘子传出去老远。
二龙没掺和他们斗嘴,赶紧把武爷爷扶到凉亭里坐下,端在手里的酒还没递出去就被莺歌拦下了:“别给武爷爷喝酒,他岁数大了,喝茶吧!”
“还是莺歌知道疼武爷爷,不碍事,给我来碗酒吧,喝点小酒暖胃,回去睡觉都香。”
“只能一盅。”
武爷爷接过烫好的酒盅呡了一小口,喝的很珍惜。
他没有子女,曾经是老寨主的一担挑,老婆死了老寨主也没了,莺歌不喊姨夫随着大伙整天武爷爷武爷爷的。
叫什么老头儿都乐呵呵的,那一双耳朵时灵时不灵,渐渐的寨子里的人们聊天都不防备他,权当是身边多了块石头。
这两年武爷爷骨质酥松,一摔跤就爱折腿,莺歌经常到寨子里炖肉的人家里给他踅摸各种大骨熬汤喝。
东风先生是山寨中顶有学问的,会治百病,他给出主意,说是大骨头汤能补钙放点红枣枸杞就行,这玩意儿漫山遍野有的是,他鼓励大家到季节就采摘晾晒,晒干了自然有人来收购贩卖,这种活计女人们都爱干。
钙补没补上没瞧出来,武爷爷的大肚子越发富态倒是真的,老头儿卧床一回起来起码胖五斤,莺歌一个人已经拽不动他了。
“武爷爷,你别老说我二龙哥。他已经是大当家了,这些事情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莺歌的二龙只能她自己说,别人为着她好,多讲几句莺歌准不乐意。
她相信日子到了,只要二龙心里又没别的女人,就一定会跟她成亲的。
定好了下山寻访丢了的四个大活人,二龙打扮的朴素利落,脱下银灰色的马甲,换了身半旧的黑棉布长衫,带着拜礼下了山。
论距离青龙山离招远县更近,攀过几个山头,穿山路走另一边可以从地势高的地方下去直接踏上魏县的小路。
泰金河自山脚下蜿蜒曲折,打着弯盘进魏县县城里。
到了魏县才知道,好家伙这场雨太大了,辛亏的还停了这小半日的光景,即便这样整个县城也像泡在水里的船一样,脚下的水都是黑黄色的,搅动起来带着猪圈里相仿的刺鼻恶臭。
城中百姓大多在家门口垒起沙袋挡水,妇人卷着衣袖裤腿,手上拿了盆子,一盆一盆朝街上泼水,泼出去的水在路上转个圈又渗回家中。
老人提着竹凳抱着吃奶的孩子,昏黄污浊的眸子无神的瞪着门外的雨帘子仿佛在问: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大当家的,你坐车里来吧,我来赶车!”
“消停坐着吧!”
“你不进来,我浑身不得劲,老觉着别扭呢!”
“你的这个亲戚靠的住吗?”
二龙在意的并不是谁来赶车,他心里盘算着更重要的事。
“那是我亲表哥,我得管他老娘喊一声二姨。早些年我爹娘刚没的时候,我就跟我二姨住,姨夫容不下外人,时常的人家家里炖肉背着咱吃。”
“哼!”
二龙想起自己的爹娘,当初若不是年纪小不懂事惹下灭门的大祸,估摸这会儿老爹老娘也在家里给自己缝被褥晒粮食,等着迎娶儿媳妇呢吧!
说到儿媳妇,其实莺歌哪里都挺好,温顺乖巧,能绣花会打猎,人长得俊,大眼溜精的,对自己又千依百顺一往深情。
可是,二龙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或许恐婚吧!
论起来,除非抢亲,也没谁比莺歌更合适给自己当压寨夫人的。
“我就记得,有一回我晌午头放羊回来,二姨家都吃完饭了,我二姨怕我赶不上饭点故意磨磨蹭蹭的不肯收拾碗筷,即便那样盘子里剩的咸菜也不过一两颗了。我岁数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扛不住饿啊,没干粮我就舔了口菜汤儿,叫姨夫看见了,迎头赏了我一个大嘴巴子,一下就给我打晕了。碟子掉地上摔个稀碎,弄我一肚皮菜汤,他还没完拿扁担打的我满炕打滚,那年我才八岁。”
“混账没人性的东西,跟个孩子计较,他住哪儿?找出来我带几个兄弟打折老鳖孙的狗腿给你出这口恶气。”
“嘿嘿,哎!”海鱼苦笑一声仰天长叹,咸涩的雨水打在脸上灌进嘴里,他不大习惯别人突然给的关怀,可大当家愿意替自己报仇还是叫他莫名的鼻子发酸感到温暖:“多谢大当家的成全,我这姨夫早死了,我恨不能挖地三尺给他从土里扒拉出来喂狼。他打我,我就咬牙一声不吭,打完了我从炕上爬起来,拿手指着他说你记住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挨你的打,从此往后,你但凡碰我跟我二姨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你的命。”
“后来他还打你吗?”
“说完我就从他们家跑了,还能等他再动手吗?跑到山上吃野菜,跟狼抢肉,好几回差点成了狼嘴里的肉菜,也许老天爷眷顾保了我一条囫囵命。”说着挽起裤腿,指着小腿肚子上少的一块儿肉:“大当家的,你上这儿看。叫狼咬的,狼牙有毒,我拖着残腿去庙里偷供品吃,叫黑心和尚撵着跑,走哪都遭人嫌弃。后来听说二姨夫死了,二姨都不敢告诉我坟头在哪儿。要不是老寨主收留,可能我活不到那么大。”
“老寨主是个好人。你那么恨你姨夫,你表哥能管你的事吗?”
“我二姨是死了爷们儿带着孩子再嫁的女人,那些年我们娘三都没少挨那龟儿子揍吃不上饭是经常的事。也就是看他脑袋上比咱们多块瓦片吧!要不我早弄死他了。”
“原来如此,他自己没孩子?”
“没有,还是前二年,我二姨那会儿活着的时候告诉的,这个后姨夫跟她过了十来年根本不能生养。他同我一样,做不成男人。二姨命不好,没享到我的福,早早就累死了。”
“你才多大,回头叫东风先生好好给你瞧瞧去。”
“我没戏,早瞧过的。大当家的好意海鱼心领啦!你一定得对莺歌好,她是个好姑娘,我拿她当我亲妹妹。”
二龙听了沉默不语,许久还沉浸在淡淡的忧伤里。
青龙山一百四十六口人,算上新出生还不满月的小豆丁总共一百四十七口,大家从天南海北赶来,到青龙寨落草为寇,都是生活所迫,老寨主仁厚,来一个收一个。
大家各人有各人的疾苦,谁都有过不去的地方。
如果,人真的可以有来世……
“你得答应我大当家的。”
“滚边去,别得寸进尺我可告诉你,这会我脾气好,你别招我腻歪。”
海鱼不敢说了,二龙是个狗脾气,摸不准脾气的人不敢跟他这么说话,刚才一定是大雨左右了自己的思绪,放平时打死他也不敢。
二龙赶着庄里租来的小驴车,自己跟毛驴都穿了蓑衣,晃晃荡荡的来到海鱼的亲戚家。
下了驴车,未及打门就见一个胖子打院里走来。
长袖白袄黑绸裤,腰间挂着一只小孩巴掌大的黄葫芦,已然盘磨的锃光发亮。
“这位大哥,敢问你找哪个?”
海鱼一挑帘子钻出个大脑袋:“大表哥,是我,过来找你玩几天!”
“哎呦,怎么是海鱼来了,这大雨天的,快快,把驴拴院里去。”说着一转身:“槐花啊,海鱼来了,烧炕,整几个硬可菜,叫我哥俩好好喝几盅。”
“海鱼来啦!”
槐花隔着窗户趴在炕上招呼:“快屋里来屋里来,外头怪冷的。”
二龙牵了驴车跟着上屋里走,海鱼对他表哥介绍说:“这位是许先生!”
“许先生好啊!”
大表哥跟二龙见了礼,二龙脸上带着微笑客气道:“在下许应龙。”
“久仰久仰。”
三个男人陆续进了屋,房子不大,中堂摆着个长桌,水壶茶碗,没有书画光秃秃一堵墙。
嫂子槐花重新篦了头,出来的时候发髻上多了一支银裹头簪子,青布的袄裤,黑色绣花鞋,胖乎乎的脸盘子一笑起来眼睛猫儿一样摆出两个小月牙。
“才说了兄弟间要常来常往,不走动就生疏了,再亲密的关系也得凉下来。海鱼还是不经念叨,我一提,你就到家了。”
槐花大大方方当着客人重新刷了茶碗给大家沏上茶,自己端了豆角坐在矮凳子上边摘菜边听他们说话。
“好嫂子,我车上带了山货,还有一张鹿皮是特意孝敬你的!”
“哎呦,还是鹿的皮,真是稀罕。下回上嫂子这来不许带东西。”说着接过皮货拿手摩挲着:“这皮子真是上品,好东西,毛软不塌,没有破损,好东西啊!却不是咱这样的人家消受的起的,不如你还是拿到皮货铺换些银子花花,强过白扔在家里糟践了好东西。”
“自家弟兄给的,只管拿着就是,推推托托好不爽气。”
大表哥拿了老酒:“这坛子里装的可是好东西,我藏了二十年的老酒。倒出来竟是枣香味儿,金黄挂杯还不上头。”
“呦,我可有口福了。”
“哎,”大表哥见海鱼要揭盖子一把揽回怀里:“且慢且慢,有好酒须得好菜吃了才香!”
“大表哥说的对,这么好的酒得品,要像你时常那样大碗一仰脖儿上喉咙里倒可就全糟践啦!我这倒是有些腊肉,不知嫂子家可有青椒?”
“我知道我懂,你们真拿我当啥啥不懂没见识的啦!”
“青椒自然是有的。别的不敢说,这青椒却有的是,连日阴雨百姓家都指着它驱寒呢!”
嫂子接了二龙的腊肉:“这东西也就是青龙山有罢了。我瞅着海鱼兄弟这身打扮,可是发了大财了吧!”
海鱼心里一惊忙打马虎眼:“嫂子说这个啊,这个,这个腊肉原是我们拿东西在城外换的山货。我这一向跟着许先生学着倒腾山货买卖倒是没赔钱。这回许先生来办事,他手上有几个老钱儿,祖上传下来的,有快两百年历史了,急着变现才来魏县走走门路。”
“是啊是啊!”
二龙忙随声附和:“也没指望换多少银两,海鱼一直说魏县的表哥能干,许某此次造访实就为了托个门路,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小事情,好说好说。不知许先生这老钱是怎么来的?”
“家传的,许某原就常年在外头做山货生意,日子艰难,去年家父得了重病,家底掏空了,原想将房产变卖再博它一搏,却在老宅里翻出几个老钱儿来。这也是祖宗荫德庇护。”
“是啊,到底是有家底的人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像我们这种清贫百姓,若是同许先生一样处境怕只能上吊了。许先生的老钱打算去当铺出手?”
大表哥一脸羡慕,人生在世有几个乐意看着别人发财自己啃白菜帮子的。
这会子连嫂子槐花都停下剥豆角的手,认真等着许先生的下文。
夫妻俩默契的对了个眼神,都恨不能摽住了眼前这位长相秀气的财神爷,等着人家好歹抖落抖落,自己家也弄俩小钱儿花花。
家里房子漏水存粮也不多了,这些都需要银子,海鱼来之前夫妻俩还在发愁,这会子天上掉馅饼,只要有利可图没有不尽心的。
可见素日里烧香拜佛的灯油钱没有白花费的。
“哎,许某落魄却还不至于靠败家活命,当铺自然是不能进,他们也给不到价位。我打听到魏县有几户大财主,想着不如托人引荐引荐,或许可以有机会。”
“老物件是越来越少了,有钱人喜欢收藏古玩,只是这老钱不像瓷器,人家要不要我倒不敢说。”
“大表哥你多给上点心,这会子闹灾正是倒腾的硍节儿上,需要银子对付,多问几家也就有了。”
“是啊,倘若实在没有人收咱们就换个地方碰碰运气。”
海鱼的大表哥名唤魏彪的,平时很爱惹惹,倒是有些人脉,等听说表弟领着来的这位先生竟是有求于自己,不由得心里乐开了花,心说:没想到我魏彪已然名声在外啦!连外县人都知道我啦!
没高兴多久许先生就想换地方,那哪行!
“却不知许先生所谓合适,究竟
是个什么价码?”
“这个还是由在下直接跟下家谈吧!”
许先生的事交代的差不离了,话不在多,讲明白了就行。
不一会槐花就炒好了菜,桌上分别摆了香椿炒鸡蛋,菠菜拌粉丝,青椒腊肉,豆角炖土豆。
四个家常小炒两凉菜俩热菜,屋里都不是外人,槐花也坐在桌上陪饮,家里二十年的好东西大表哥是舍不得都让出去的。
槐花心思秀密这会子脑袋里还装着古董的事没撂下,酒过三巡,端起酒盅:“我敬许先生一杯,还请先生多照应咱们家海鱼。”
二龙陪着喝了:“嫂子客气了,海鱼跟着我出了不少力,委实是咱们离不开海鱼兄弟,若说照应,没有海鱼兄弟的引荐咱们今儿个也坐不到一处饮酒。倒是老钱的事还得大表哥跟嫂子多给费点心才好。”
“哎呀,话说到这里可到提醒我了,我们娘家老家原是育萍县的,嫁了魏彪双亲不在我也很少回去,祭拜都在家门口,烧几串纸钱表个心意就完了。”
“是啊,活着不孝死了孝的事,可不就是尽尽心,在哪里祭扫却一样的。”
二龙接过话题,跟妇孺聊天得捡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唠嗑。
“说的是,我娘家有一个表姑在魏县,也是嫁过来的,现在在魏府大老爷魏西华家里主灶,人唤衡婶子的。一年到头节礼从不少她老人家的,这个人到或可给许先生帮到忙。”
“哎,你认识一个主灶的厨娘管甚用处,还得是认识管家书童来的乞巧,你一个妇孺懂得什么!”
二龙跟海鱼为的不就是一探魏西华吗,这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龙心头暗喜,面上却不能摆的太明显,他打算跟魏彪推会太极。
毕竟解救人质是个风险很大的事情,万一痕迹太过明显很可能在事发之后连累了这对夫妻。
人家待自己哥俩不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像那不管不顾的鲁莽之辈做事却是二龙心中不齿的。
“如此说来,大表哥还有朋友?”
“那是自然,我认识的这个人其实是招远县的一户财主,他小儿子永真原来在咱们魏县念书,家里怕孩子辛苦就给买了宅子。如今永真少爷不在这住了,管家仆妇却不少伺候的。我认识他家管家,时常一起打牌喝酒关系到是近的。”
“哦,如此甚好,不如麻烦大表哥跟嫂子一块儿都给问问吧!咱们双管齐下多个门路。”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