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断粮的问题牵扯的不是一家一户一村的灾难,在信息闭塞的大周朝,城镇接壤的路大多都是夯实的黄土铺就。
似招远,魏县这么大的雨外边的赈灾粮得中途倒几道手,粮食沾上雨水一旦发霉根本不能食用。
别管大家小户,能活下去才是首要问题。
街上粮店菜店的存货一夜之间暴涨了三成。
一丈青带着锦珍套车去县里买粮食,特特的多带了银子唯恐价格高了银两不够开销。
可赶到地方才发现街上每家卖粮油蔬菜的铺子门前都排着长队,她们娘俩披着蓑衣挤在人海里耗了小半日,忽然队伍前面吵嚷起来:“没粮食了没粮食了,大伙儿都回吧!”
排在前面的几个汉子恼了:“我们来了这半日,家里老人孩子等米下锅,眼看到我们了,你敢说没粮食卖?”
“就是没有了,你跟我闹也没有用,”伙计一把拉开门挡板子,指着几个盛米的大落地瓮:“确实是见底了,要想买粮食各位明日赶早再来吧!”
一丈青拉着锦珍怕人挤到她:“哎,看着点儿人,你踩到孩子了。”
没人理她,老百姓群情激奋,民以食为天,饿,逼得大家只认得米面,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前面的人还在随着人潮往后倒,挤得锦珍快脱队了,上去照着前面排队壮汉后背就是一粉拳:“你踩到我了,听不见啊!”
前面的壮汉比锦珍娘俩高一头一转身,见凿自己的不过是一对妇孺,冷着脸子朝旁边挪了挪:“你俩要是个爷们儿,就冲刚才那一拳定凿凿实实的还回去。”
“你敢!”
一丈青忙拉着锦珍往后拽,怕真呛起来遇到不讲究的愣子的动手伤了孩子。
“娘,这可怎么办?”
一丈青拍拍闺女的小手扯着脖子问:“明儿个米价多少?还是今儿的价儿吗?”
到底是女人心细,她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都扒着门框问同样的问题:“是了,明儿要多少钱一升?”
“明儿的事明儿定,现在粮食一天一个价码,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咱们掌柜的已经出门寻米去了,到处都缺粮食,即便是陈粮也得从金南跨北真才能进魏县,远水解不得近渴。”
“哎!”
“朝庭呢?年年纳捐征粮食,老百姓苛捐杂税还少吗?现在魏县、招远、育萍光我知道的就三县大灾,怎么没人出来赈灾?”
“莫论国事,这位小哥儿您老说的我一个伙计也听不懂,但是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这雨总得有停的一天。朝廷肯定不会对百姓的疾苦置之不理。”
忽然人群攒动像卸了车的泥沙,东西南北的朝各个方向跑起来。
“怎么了这是?”
一丈青家里没有男人,锦珍跟她老娘的脚力比不过老爷们儿,这会儿弄得莫名其妙的,一丈青随手拉住个人问:“跑什么?”
“哎呀,快撒开我,这里的米铺子没粮食了,自然要赶去别家排队啊!”
“哎呦,可不是吗!锦珍,上车上车,快,快点!”
“娘你慌慌的干啥去啊!”
锦珍的耳坠子脱落了一只,这会脚下的水搅起来一地的泥汤,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抢粮去,快上车。”
“我耳坠子掉了一只。”
锦珍出门买粮食,特意换了红袄黑裤配她的新耳坠儿,小姑娘爱俏,抢粮在锦珍这么大的女娃娃眼中就像是八月十五逛庙会,得打扮娇艳才好出门儿!
“哎呦,这会子谁叫你戴它出门了。这可上哪找去,丢就丢了吧!”
“嗯嗯,我就不,这是长姐出门子留给我的念想。”
锦珍是家里最会耍赖的,吃穿用度连招娣都不与她争夺,她这么一嚷嚷一丈青心里也不落忍了,锦绣出门子赶上灾年,三日回门早过了,也不见带着新姑爷回来,怎么隐约到听说魏家家主跟他小儿子少丰住到妓院里去了?
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是两人根本就没有拜堂,还动手打死了人。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动手打死了谁。
一丈青待要详细打听,谁都再不肯对她多说半个字,急得她心里没抓没落的。
一丈青心里着急啊!夜间倒下就做噩梦,清晨爬起来拿篦子一梳头,一把一把的掉头发。
锦绣嫁回人,把她老娘一丈青养了半辈子的烦恼丝带走了小一半儿。
一丈青想托人上魏县打听打听,既不拜堂成亲,弄个大闺女住他们家算怎么档子事儿?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早听说魏家父子权势霸天,倘若孩子在他们家里受了欺辱,凭他是天王老子一丈青也要学那戏文里的女将军豁着命去他门前挑上一挑。
粮食店门前的人眼看就走干净了,一丈青着急,伸手去拉锦珍。
锦珍跌了一跤整个下半身泡在泥汤子里,咧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
街上的人须勿间走的干干净净,一丈青急的去水里抱孩子,锦珍呜呜央央的埋怨她老娘弄脏了自己的红袄裙,母女俩的斗笠都脱落了,掉在水里盛起一下子黄泥汤。
雨水顺着头发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一丈青陪着在泥汤里抓挠半天也没找见要寻的东西,想着家里快断粮了锦珍还为个耳坠子不依不饶,一时间急火攻心,猛的甩了个巴掌打在锦珍脸上:“混账犊子,什么时候了,还由得你撒泼卖傻?”
打南边骑马跑来一个同样一身斗笠蓑衣的男子,马蹄踏水震起无数浪花。
到跟前不远,男子从马上跳下来,拾起地上的斗笠,边倒水边问锦珍:“锦珍妹子,你这会怎么在这冷水里头泡着,还不快些起来,仔细冻坏了。”
男女授受不亲,一丈青慌忙拦在两人中间:“这不是永真少爷吗?你这会子冒那么大雨是要上哪里去?”
“给婶子,锦珍妹妹请安了。我刚从堤坝工地上回来,干活的人断粮了,我得发动乡绅们捐粮救急!”
“堤坝上可还保得住吗?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眼下都还难说,堤坝上每天奋战几百人,奈何暴雨连天刚加固的河沿就被水没过去了,很危险,我这回过来正是为此事,广征民丁迫在眉睫。”
永真没敢告诉一丈青,堤坝上水势湍急,已经出现几次豁口,前线的兵丁们连夜奋战已经被洪水卷走好几个人了,现场气氛异常悲壮。
为了堵住决堤的豁口,他亲眼目睹几个兵勇抱着沙袋把肉身捆在一起跳下洪口,霎那间肉身成佛的惨烈让这个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几度军前哽咽到出不得声。
这种情况非常不乐观,跟两个妇孺说实话会增加她们的心里负担,就让幸福感保留一些余温吧!
锦珍从水里挣扎着站直身子:“永真哥哥,缺人我去,我们家里还有腌制好的好些咸菜可以捐给你们。”
一丈青冷不防锦珍会自作主张,一缸咸菜那得多少钱啊,岂是说捐就捐的出来的?
一丈青立时瞪大了眼睛:“你这死孩子别跟永真少爷添乱,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去加固河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浑说什么?”
“呵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锦珍妹子浩然正气在下折服,婶子也是来买粮食的吧,走,你们同我一起去,我来想办法。”
一行三人打马来到汇记粮铺,一丈青赶紧去排队,四面八方还有人陆续往这边赶来。
“婶子不用排队,咱们后门进去!”
一丈青眼睛一亮,跟着永真的枣红马来到后巷,后巷胡同窄巴,地上的落水透亮说明少有人经过。
两排坐北朝南的房子,家家大门紧闭,少有一两家推开窗户透气的,也瞧不见里面的情况。
街面上人心惶惶的,灾年都怕吃不上饭的百姓盗抢,但凡家里有男人的家伙都随身带着。
永真下马,掏出腰牌打门,须勿跑来个小伙计:“原来是永真少爷来了,咱们东家正在后堂恭候。”
“婶子,你们且在车里等着我,马上就出来。”
“好好好,去吧去吧!”
马上就能有粮食了,一丈青松了口气,钻进马车,锦珍靠在里头,一丈青凑过去替她理了理额前乱发:“珍儿,你身上冷不冷?”
锦珍还在委屈,气鼓鼓的不理她老娘,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啪啪往下掉。
一丈青心疼坏了:“回头,娘在给你淘换一对儿好的,拿银子化开给我妮儿打对时兴样式的足银耳坠子。”
“我不要,我就稀罕长姐送的玛瑙,人家都说我戴着好看,那种玛瑙石的买都没地方买去,咱们这根本没有卖的!”
“这孩子,不过是对小石头怎么就没卖的了?”
“咱村西头银姐儿朝她娘要的,去了几个地方都没转着。”
“那是她娘哄她,诚心没给她转,回头我问你长姐,如今她嫁的好,家里有的是,实在没有娘问你姐夫哪里卖的,咱们托人去寻回来!”
“什么嫁的好,她们根本没拜堂,村里人都说长姐叫青龙山的匪首二龙掳了。”
“混账行子,别听那群碎嘴子乱嚼舌头,她们那是眼馋你长姐嫁的好妒忌咱们苏家,我看你是不想要耳坠子了。”
“不要了,我就要我原模原样的那对儿!”
一丈青被气的七窍生烟,恨不能立时剥了那群长舌妇的喉咙,灌下几斤大粪都不解气。
毛驴站在水里浇的浑身筛糠,一丈青褪下自己的蓑衣披在驴身上,自己钻到车里抱着膀子盯着满天的雨帘子出神: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街上随处可见的不是雨水就是套着车抢粮的民众,水娘的宜春楼也紧闭大门加大了巡逻力度。
院子里住了不少回不去家的老爷,花酒价格飙升,竟高出过去一半银子!
“水老板,银子咱们有的是,住你这院子里,你拿咱们爷们儿当大头就是你不厚道了。一个香葱炒鸡蛋,你敢要十二钱,过去五钱一大盆都没人点。”
水娘为了难,打眼色给身边的姑娘。
“爷,这么大火气,吓到咱们了,有话好好说。”
“一边去,你算什么东西。”
水娘的香扇一直挡在口鼻处躲着这位大爷的满嘴酒臭,及等到人家发了火才合拢了对着天空一摇扇骨,仿若打跑这一脑门儿的官司。
“这位爷怎么竟说笑话,历来吃花酒找姑娘伺候,手上使得都不是家里过日子的银钱。这会儿招远百年不遇的赶上暴雨,咱们能聚在一起渡这个荒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宜春楼并不是单给您一个人儿调了价儿,实在是街上买不到食材。在坐各位爷说是不是啊!”
“嘿嘿!”
“说的对,没钱别出来玩儿!”
“下那么大的雨,什么玩意儿不涨价啊!”
“没事,银钱不够朝我借,二分五的利,不算高利贷。”
水娘拿扇子朝半空压了压喧闹的声音。
“这位爷若是嫌姑娘伺候的不够精细,咱们可以换个姑娘陪您,要是累了想家,只要是本县境内咱宜春楼免费给您老送回家。”
水娘这是寒碜人呢,有听说老爷驾车来春楼妓馆的,没听说叫春楼妓馆拿车朝家送的,那不等于对着全县昭告:某某老爷去狎妓了吗!
身边穿红挂绿的美人听水娘说要给金主换人,立时嘟起了小嘴儿不乐意了:“一盘子炒鸡蛋,爷要是得意这口儿就算我账上得了。”
吃花酒的老爷叫这俩妖精一唱一和堵住了嘴再不好言声。
水娘收了扇子,缓缓的仙乐糜糜,一群水袖姑娘伴着丝竹管乐声翩翩起舞,花酒喝起来再没人矫情饭菜这码子事儿。
水娘提着裙摆妖妖娆娆上了楼,招呼手下护院附耳上来悄声问:“可看清楚了,你认得三少爷?”
“他来那天就是我接进门的,抬出去的时候我跟周二搬的,哪能记错。”
“这么说是找到人了,阿弥陀佛!可算是没事了。”水娘怕打着胸口安慰自己:“他儿子回家了,怎么周二还不见人影,我不放心,要不然使人去西华武馆问问人?”
“您可饶了我吧,那个魏西华跟秃头老瘪哪个是好惹的人?我是不敢去,随便谁去问只别叫上我就行!”
水娘穿了身水红色的裙子,烟灰绸带挽在臂弯里憋着笑,重又打开折扇挡着嘴。
“怂样儿,竟唬成这副鬼样子,我又没说叫你去。”
“才说是呢,水姨,魏县那边,聂小姨奶奶肚子总没个动静儿,前些时候到上医馆瞧了,吃了好些药调理总没见好,这会子魏西华不在府里上,大奶奶成天拿降,小姨奶奶老遭罪了。”
水娘一直说一日为娼终身是妓,她是个看破了红尘的,余生不缺美酒银子,不缺俊俏小生足矣。
她看不破这些痴男怨女,尤其这个聂倩,为了情爱已经吃了一回亏,还上赶着嫁人,图什么呢?
嫁人不嫁人还不是一样的嘴吃饭,与其在宅门里刀光剑影倒不如一个人快意平生来得爽快。
“哎,她自找的,当初赎身我就告诉过她,在宜春楼里当头牌,存点银子自己做点生意,强过赎身给人做小老婆,她不听。干了咱们这行,常年伺候爷们儿,那落胎药是最最凶,最最伤身子的。咱们这出去的女人,这辈子能怀上个孩子得是多大的造化。”
“我到觉得魏西华看着稳重,到不似聂姑娘的先夫那般无情软弱。”
“切,我瞧着却都一样,无非是换个肠子,天下男儿皆薄幸。魏西华现在待她好,那是她才过门儿,新鲜劲过了你再瞧,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只有聂倩一个女人。”
水娘理了理云鬓:“多早晚,魏老爷老了,玩不动女人了,才知道他自己心里头到底装着谁,聂倩不肯回头,等她人老珠黄了,想回也回不来了。你去,我床头有个方子,拿黄布裹着的,拿给她试试吧,要不管用我也再没法儿了。”
伙计转身要走,水娘又一把拽住:“等等,送的时候换身衣服,穿的素净点,稳当点,别叫魏家瞧出来害了倩哥儿。”
“哎,我知道了,水姨你啊,嘴巴上不留分毫情面,心里头到底还是想着她的。”
魏西华没有音信回家,府上两位奶奶日日焦心,莲花跟巧儿睡在一处,晚上小姐俩少不得对着月亮聊天。
“巧儿,你说你们家姨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那么好看怎么会来咱家给老爷做小。”
“不知道,小姨奶奶长得确实是不丑,人前也守礼数讲规矩,我瞅着小姨奶奶是真喜欢老爷,这阵子老爷不在家,她总抱着老爷的衣裳哭呢!”
“谁给她委屈了不成。”
“那不知道,睡吧,三少奶奶明儿还等着我切胡萝卜呢!”
“切萝卜干嘛?我看见你们几个人天天在厨房里切东西。”
“嗯,切了好多了,几麻袋总有。切好了还有摊开在火炕上晾着,成干以后收起来,吃的时候放水里重新泡发才有嚼头。”
“三少奶奶点子真多!切了晒,晒了泡的,直接吃不就完了吗!不够折腾人的!”
“嗯,三少奶奶说这叫脱水蔬菜,明儿个炒菜叫我放一把大伙尝尝来着。”
巧儿越说声音越像是蚊子哼哼,不大会功夫就打起呼噜睡着了。
小女孩贪睡,聂小姨奶奶身边常有细碎的活计,干完了又要去厨房帮忙,真是难为她。
莲花这么想着,拽起背角给她掖紧自己也跟着睡下。
半梦半醒的,恍惚耳边发紧,隐约咚咚的响起打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