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十二,扑簌簌的大雪纷飞而至,长宁殿的地龙和炭盆烧得极旺,如同春日般温暖,周画扇侧身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白雪中火团似的红梅,弯了嘴角。
青芽伸手扶起周画扇,给她背后垫了靠枕,又把被子往上拢了拢后,端起小几上冒着热气的梨汤,送到她唇边,轻声道:“娘娘,可要奴婢去折些红梅来?
周画扇正想说什么,便感觉喉间一股痒意,她连忙用帕子捂住嘴,急促地咳嗽起来。青芽慌忙地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眼里尽是担忧。
太后的病越来越重了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冬天。
周画扇缓过气后,摆摆手,“罢了,红梅在雪里才好看。”她小口喝着青芽递来的梨汤,看着耳侧滑落的发丝微微出神,不知不觉中从前的乌发如今已是花白,等来年三月她就六十岁了。
“青嬷嬷,陛下刚才来话,说今日不得空,就不来看太后娘娘了。”宫女在青芽耳边转述着,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害怕周画扇听见了伤心。
青芽冷哼,心里啐了一下,白眼狼养不熟,这些年娘娘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如今缠绵病榻,床前却无亲子伺疾。皇帝一边昭告天下以孝治国,一边罔顾人伦,推诿侍疾,实在虚伪至极。
世人皆以为皇帝李瀚是先皇李钰亲子,事实上他是先太子李铭和沈太师嫡女沈晗之子。
先太子和沈晗乃青梅竹马,一次私会中偷吃禁果,沈晗怀孕,可就在此时,先太子为救李钰而亡。
李钰愧疚至极,便以侧妃之礼迎娶沈晗,登上皇位后册封沈晗为贵妃,立李瀚为太子。
自李瀚四岁,李钰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可他还没怎么教导李瀚,他就崩了。
而沈贵妃以新帝生母之名,垂帘听政,与太后周画扇并立两宫,造成朝廷官员谋算拉拢,结党乱政,险些酿成大祸。
太后周画扇一人周旋于朝堂波云诡谲之中,力挽狂澜,铲除外戚,匡扶社稷,整顿朝纲,才保得大齐江山稳固。
她也并未效仿前朝太后,架空皇帝,独揽朝纲,反而在四十五岁就还政皇帝李瀚。
周画扇依旧望着窗前的梅花,像一尊慈祥和蔼的佛菩萨,眼里干净纯粹,一如当年少女的眼眸。
李钰飘荡在周画扇床榻周围,看着周画扇眼角的皱纹和满头银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李钰三十四岁就死了,他不仅死得早而且死得荒唐,李钰想起自己的死因就觉得愤懑和憋屈。
他御极八年,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好不容易平定西北边患,结束战争,正当他想大展拳脚开创盛世时,就被一块糕点噎死了。
他死后没有上天庭也没下地府,反而像条狗一样绑在他的皇后周画扇身边二十五年,他陪着周画扇从桃李年华走到花甲之龄。
李钰想得正出神,周画扇又咳起来,绢帕上沾了一团鲜红的血迹,像极了窗外的红梅。
李钰皱了皱眉头,眼眸里不由自主地渗出心疼,嘴里却嘟囔道:“咳得这么厉害,还不躺下歇息,干坐着算怎么回事。”他说的话却没人能听得到,屋里只有炭盆中噼啪的响动声。
李钰心里很不爽利,他一边看不惯侄子的虚伪,一边对周画扇无所谓的态度感到愤懑。
当初他溘然长逝时,她是淡然无为的模样,当初沈贵妃与她争权夺势时,她也是冷淡平静。李钰在周画扇身边二十余年,他就没见过她有委屈哭泣的样子,她总是这样毫不在意,但又总是把事情办得完满。
李钰有些颓然地想着,若是当初她能流露一点娇弱,他也不会据她于千里之外,她难道就不会一点女子的柔情蜜意吗?
周画扇拢了拢衣裳,目光由轩窗转向墙上挂着燕云十六州的堪舆图,窗外寒风肆虐,呼呼之声像婴儿的啼哭,有些闹人。周画扇隐隐有些担忧,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的雪似乎大了些,燕云十六州地处北方,京都都飘起鹅毛大雪,那北方地区呢?
周画扇喘息了几口气对着青芽道:“青芽,晚膳时,你亲自去请皇帝来长宁宫,说哀家许久没同他用膳了,今儿想同他一道吃顿饭。”
青芽张了张嘴,还是应下。皇帝不亏是沈氏的血脉,那可心硬得如顽石,太后病了两年,他来长宁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想想当初他生母是如何挟制他,太后又是如何待他如亲子的。
李钰坐在周画扇的身边,想要伸手圈住她孱弱的身躯,可却扑了个空。
二十多年,李钰像是个看客,纵览了周画扇锦衣玉食又孤苦无依的一生。
他无数次地想,若是当初他没有立李瀚为太子,现在她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若是当初他多在意她一些,他们的日子是不是可以更幸福一点?
若是当初他没有娶她,她的人生是不是能更欢愉一点?
李钰突然想起不知那本诗集里的句子“若人生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儿臣参见太后!”青芽千劝万劝才说动皇帝来长宁殿来见太后一面,她立在一旁看着皇帝那张变脸比变天还快的态度,心里堵着长久的怨气。
“皇帝来了,坐下吧。”周画扇端坐塌上,她身着青色常服,脊背崩得像根琴弦般笔直,满头白发绾得一丝不苟。虽是在病中,这身打扮也显得精神不少。
李钰望着周画扇无懈可击的仪态,心里微叹,她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只要有外人在她就会重整旗鼓,一副刀枪如不入的模样。
“不知太后召儿臣前来所谓何事?”皇帝屏着呼吸直接了当地询问道,他不喜欢来长宁殿,这里所有的人和物像是照着《仪礼》上拓印下来的一样,一板一眼,毫无生气可言,特别是太后病后,整个殿里时有时无地弥漫着一股药味,让他觉得窒息。
周画扇解决完沈氏家族后,皇帝已经长成半大的小子了,她没生育过,不知道如何当一个母亲,更不知道如何和半大的孩子相处,她只能依照女夫子教导她的样子来教导皇帝。她知道皇帝不喜欢她,她也不勉强皇帝和她亲近,母子两人不冷不热的过了几十年。
“哀家今日瞧着园子里红梅开得甚好,便想邀皇帝赏玩一番。”周画扇喝了口茶水,润了润略有些干涩的嗓子。
“太后若是喜欢红梅,可让人到园子里折些回来。”皇帝附和道,他可不认为太后真的会邀他赏梅。
“红梅映雪才好看,若是没了白雪的,红梅也没了风骨不是吗?”周画扇意有所指地道,她希望皇帝能领会她的意思,白雪如百姓,红梅如君主。
“太后说的是。”皇帝端起茶杯也喝了一茶,偏殿一时无话,只闻外面雪落之声。
周画扇微微叹了口气,略有些疲惫,地位越高,责任越大,皇帝需得肩负起天下百姓的责任,可是眼前这位帝王,似乎还不懂。
周画扇也不饶弯子,直接问出心中所想:“皇帝,今年京都的雪下得如此之大,更何况北方,救灾部署和赈银准备好了吗?”
皇帝咽了咽口水,之前户部侍郎向他呈了奏章,今年雪大,以备不时之需,需要调用税收用来当作救灾赈银,那奏章还放在他案头,他只是看了两眼还没批准,却不想太后竟问起此事。
“儿臣已经在筹划了。”
“筹划?”周画扇面容波澜不惊,但身上的威势愈发沉重,她半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心虚的模样。“年关将近,官员即将休沐,现在开始筹划,准备什么时候施行?”
“额......儿臣......准备......”殿内炭火足,皇帝觉得口干舌燥,额间渗出几滴汗珠。“儿臣准备五日后就开始实施。”
“五日时间急促了些,晚膳哀家就不留皇帝了,皇帝还是尽快召两府重臣于崇政殿议事吧。”周画扇搁下手中茶盏,发出轻微的响动,在安静的长宁殿尤为清晰。
李钰虽然年过三十,但五官仍清朗秀逸,他瞪着皇帝那张与他相似的面庞,恨得咬牙切齿,他不禁想着,这蠢笨如猪的儿子真是皇兄的血脉?若是他和皇后生的孩子肯定是天纵英才,圣帝明王。
皇帝出了长宁殿后,面色铁青,郁结于心,回想起他母亲沈贵妃倒着血泊的样子,对着窗内闪动的人影狠狠地看了一眼。
大齐都称赞太后贤良淑德乃万世典范,在皇帝眼里,太后却是他的杀母仇人,纵然他生母沈贵妃有千般错处,他舅家有万般不对,但太后没有丝毫顾忌他身为皇帝之尊,越过他直接杖毙沈贵妃,流放沈氏一族,这让他如何能忍!
他怒目切齿地招来身边近侍耳语了几句,露出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的狠戾。“计划提前。”皇帝本想拖着太后,反正她的日子也不多了,但谁叫她那么喜欢指手画脚,逼得他不得不提前了结。
“娘娘,您快些歇息吧。陛下他已经召集重臣议事了。”晚间,青芽催促着周画扇歇息,她担忧太后的身子吃不消。
周画扇放下笔,活动了一下脖子,如今年岁大了,一个姿势久了便僵硬得不行。“把这个送给户部尚书。”她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别上皇帝知晓。”皇帝心气高,若是知晓她在背后为赈灾筹谋,恐怕会生气。
青芽应下,也知此事着急便匆匆地出门去寻心腹送信。
半晌,小宫女端着药碗恭敬地走到周画扇面前道:“娘娘,青嬷嬷让奴婢服侍娘娘用药。”
李钰看着药碗里的一团黑气,心急如焚,他惶恐地嘶吼想要阻止周画扇喝下那碗毒药,可周画扇毫无察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痛快地饮下整碗。
周画扇走至床榻坐下,正想说什么,她便觉得腹间剧烈绞痛,而后血气上涌,她抓着床头帷幔,整个人上前扑去,一口血喷了出来。
屋内宫人尖叫,“娘娘!”几个大宫女手忙脚乱地扶着周画扇躺下。
周画扇趴在床边急喘,她腹部如铁锤重击,让她疼痛难耐,她强忍着腹痛把血咽下,眼角通红,唇边扯出一抹讽刺的微笑,轻声道:“狼崽子果然和他父母一样......”
李钰目眦欲裂地瞪着周画扇虚弱的脸庞,整个人抖如筛糠,巨大的恐惧似乎要把他吞噬一般,他想抱住周画扇不断抽搐的身体,拥入怀中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他如同着魔般不断念叨着,说出了埋藏在心中二十余年的话:“画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后悔了......”一滴血泪从李钰的眼角滑落,滴入周画扇的额间,犹如曼陀罗花妖艳又悲伤。
周画扇眼前慢慢黑了下去,朦胧间见到李钰那张俊俏的面容,嗤笑道:“今生不愿,来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