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时节,朝阳初起,刚刷了朱红漆的房门前,一株粉色复瓣海棠开的正艳,繁复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一枝压着一枝,热闹到喜人。廊下错落的摆放着几盆芍药和牡丹,白的、粉的、红的,花团锦簇,映着门边的上大红对联:百年佳偶今朝和,万载良缘次日成,横批:琴瑟和鸣。
芽芽站在廊下,迷茫又惊恐的看着这满园下喜庆,一高个子男人忽然站在跟前,一身大红的喜袍,脸上却满是狠厉和阴翳,芽芽吓的往后躲去,却一下失重摔了下去,跌在一张满是红色烟笼纱的跋步床上,男人扑下来,就如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
大手戏双桃儿,酥指弄樱桃。
芽芽惊恐的大叫,躲闪,挣扎,眼前却忽然一黑,四周具黑,没有一丝光亮。
似乎又步入了漫长的永无止境的黑暗。
“啊——啊——啊——”
“芽芽!芽芽!”肖蝶儿冲进来,抱起一头冷汗的芽芽,“芽芽醒醒!醒醒!”
芽芽猛地睁开眼睛,惊恐的盯着抱着她的肖蝶儿,下意识的挣扎躲闪,肖蝶儿拍着她连声道:“是我,是我,我是娘,是娘……”
精致姣好的容颜布满了疤痕,额角一个永远褪不下去的鼓包,是她娘。
微微松了口气,芽芽靠在肖蝶儿身上,“没事,娘,不过是做噩梦了……”
“嗯,没事,没事,就是做梦了而已,没事,没事。”肖蝶儿嘴上安慰着女儿,面色却满是愁容,前阵子,女儿刚刚大病一场,偏偏十里八村的卫家郎中被人请去京城看病去了,虽然女儿自己慢慢的也好了,却留下了这么个做噩梦的毛病,夜夜都要被噩梦吓醒个几次……
“娘让安柏打听着呢!等卫家郎中一回来,咱就去找他看看……”
卫家郎中卫望楚……
心头微动,芽芽点点头,又摇摇头,“嗯……娘,你回去睡吧,我没事了。”
“娘陪你睡吧……”
“不用了,娘,我没问题的。”芽芽强撑着笑了笑,推着她娘往外走,打趣道:“你在这里,我睡不好,你也睡不好,爹爹也睡不好,快回去吧!”
肖蝶儿耳根微红,“行,灯我给你调暗一点,你睡不着就闭闭眼休息一会儿啊。”
“嗯……”
肖蝶儿走出门去,芽芽听到周明智轻声问她情况,听他们说要去山庙里拜拜,无奈的笑了笑,坐了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
铜镜梳妆台、双开门大衣柜、枣木大床、枣木圆桌和花凳是爹爹每年一件亲自打给她的,圆桌上摆放的花鸟茶具是娘给她买的,门边的火炉用搭火封了,散发着微微的热意,炉盖上蹲着一把铜壶,壶里温着水,火墙上腾着明日要穿的小袄和棉裤……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闺房……
自那次大梦醒来,已经过去月余。
梦里的她嫁错了人,没得好死,一朝醒来,竟然是在私塾的课堂上,她不过是14岁还不到的年纪,流着口水睡相难看……
轻轻嘘了一口气,芽芽缓缓躺下,看着幽暗的烛光,坚定的告诉自己没事,那只是一场场噩梦……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屋里的油灯已经被吹灭了,阳光透过糊了三四层宣纸的格棱窗照进来,是个明媚的天气。
芽芽听到门外堂屋里娘在和人说话,听声音似乎有周杏和周阿娇。周杏的声音爽朗,周阿娇的声音轻柔,语气具是轻快。
芽芽麻利的爬起来,胡乱套上那件水红色细布小袄和黑裤子花棉裤——曾经她喜欢锦缎那滑溜溜闪亮亮的质感和光泽,如今倒是喜欢这朴实的细棉布,是农家人最舒适最淳朴的打扮。
她开门走了出去,只见周杏穿着一件大红袄配浅黄马甲,红的张扬,黄的鲜亮,一如她那张明媚的脸。周阿娇则穿着昨日的柳青色小袄,轻笑嫣然,漂亮莹润的脸就像春日枝头的被绿叶拥着的海棠花。
“起这么晚?”周杏看到她,冲了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狐疑的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很不好看,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女儿的娇柔,她说:“咦……脸色这么难看,又没睡好?你又做了什么梦啊?!”
芽芽眯着眼呲牙笑了一个,“噩梦!”
周阿娇关切的看着她,“怎么整日的做噩梦?到底怎么回事啊?”
芽芽摇摇头,“不知道……”
“行了,快吃饭吧,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山庙拜拜去!”肖蝶儿给芽芽舀上稀饭,“小杏、阿娇,你们也一起再吃点吧!今儿二婶做了油饼,也好吃的!”
“好啊!”
三个少女围坐在桌前,边吃边唠。“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还不是差不多的,你被怪物吃掉了,先吃胳膊再吃腿,血淋淋的……”
……
“打住!今儿去山庙里拜拜,没准你就好了!”
周安柏沉着脸走进来,芽芽冲他摆手,“你今儿怎么没去私塾?”
“爹说,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去拜拜山神,才有诚心!我今日也是要一起上山的。”周安柏对芽芽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说完犹豫了一会,看看芽芽,又看看肖蝶儿说:“娘,那个又郑济陈来了!”顿了顿,又扭捏着说,“周,周凤翎正在门口和他说话!”想起周凤翎望着郑济陈笑的那样花枝乱颤的样子,真让他觉得难堪。
郑!济!陈!
芽芽一愣,从心底里爬出来一丝颤抖,从手到脚,爬过每一寸肌肤,抖的她有点眼花,抖的她几乎要握不住筷子。
周明智从里屋走出来,脸色不怎么好看,没好气的道:“他来干什么?我去看看。”他闺女才十四岁,这小子都快二十了,天天惦记他闺女,看着人模狗样的,谁知家里却早早的安排上了通房……
农家人不讲三妻四妾,周致远从外面领回来一个怀了他孩子的祝青莲差点没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自家的女婿那是断然不能纳妾娶姨娘的!
周杏脸色一沉,和周阿娇对视一眼,轻轻的说,“那个死丫头,又不要脸了!我们也去看看!”
周安柏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芽芽和肖蝶儿。
肖蝶儿看着芽芽,心下有些奇怪,郑济陈一直对芽芽表现的很殷勤,芽芽以往看到他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今日这样的反应倒是第一次见。
芽芽脸色煞白,用力握着筷子,想压下心里的那股颤抖,用力到关节泛白却还是收效甚微。
“芽芽!”肖蝶儿一把握住闺女的手,冰凉的,颤抖的,她忍不住也跟着有点哆嗦。“芽芽,芽芽!怎么了?”
芽芽心跳奇快,似乎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开胸膛跳出来,要冲到大门外,将那郑济陈那厮一刀劈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想把她拉到身后的柜子里,躲进去,再不出来。
反握着娘的手,半晌,恨意终归战胜了恐惧,她让自己假装镇静下来。她说,“没事,娘,没事的,只是……忽然手好疼,眼睛也疼,好疼,好疼的,疼的要拿不住筷子了……”
肖蝶儿凑过来来仔细看着她的手,捏了捏,又看她的眼,“很疼吗?我找热帕子给你敷一敷。”起身倒热水找帕子,一边念叨,“哎,这卫大夫怎么还不回来?以前也没找他看过病,不知道,真要找他看病,没想到他这么难找,唉……”
热乎乎的帕子敷在脸上,芽芽终于慢慢镇静下来。
仇,是一定要报的。
只是郑济陈是村里的富户,在镇上也有产业,而她不过是平民村姑,硬拼自然是不可取的。但她知道他的劫难,知道他的结局,她只需要看着,在关键的时候推一把就够了。
既不能一举将敌人弄死,那就慢慢的弄。
且说门外,芽芽生病期间,郑济陈来了几次都没能看到她,倒是撞见周凤翎几次,这姑娘虽然不如芽芽貌美,可在村里也是数得上的样貌,又笑语嫣嫣谈吐不俗,尤其对他很是热情,他心里知道她什么意思——这村里对他不上心的姑娘还真是数不出几个来!就算是面上冷漠点的,只要他说几句好话,立马就贴上来了。
心下得意非常,自然多聊了几句,余光瞥见周明智父子出来,立刻站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落在周杏等人眼里,倒是周凤翎举止风骚,硬往男人身上贴了。
不要脸!
春山村里,郑济陈家是为数不多的富户,家里有婆子丫鬟伺候,院里有护院小工干活,福山镇十里八乡不少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他,可他偏偏看上了芽芽。
周杏等人一直觉得郑济陈既然看上芽芽,那就是芽芽的,芽芽可以不要,但别人不能来撬,更何况,还是都是周家的丫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周阿娇不由她分说,拉着周凤翎的手,拖着进了院子。
郑济陈对着周明智行了一礼,“周叔,我听闻芽芽一直梦魇,受噩梦所困,寻了一副香,睡前点燃指头肚大小的一块,可保芽芽一晚上不会做梦。”
他礼数做的周全,周明智一时倒是不好拉脸,寻思燃香可能是个法子,农家人也弄不到上好的香,脸色微缓,只说道:“让你费心了,大侄子,你花了多少银子,我拿给你。”
郑济陈忙说:“不值什么钱,从朋友那里弄的,芽芽用着好的话我再去要!”顿了顿,又做了一揖,道:“周叔,我知道近几日都在说我有通房的事,但,但,子不言母过,两个通房丫鬟是母亲所赐,我不能拒绝,但我发誓,我从未碰过他们,不过是先养着,等日后找合适的机会就送走了……”说的脸色微红,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涩。
见他主动解释,周明智心里的气消了一半,正待说什么,却听见芽芽道:“郑公子!贵府的事,您不必和我爹爹解释,我的事也不劳您费心,穷人家的丫头,用不惯香,绝不会用香!请您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