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古城,坐金陵以北,盘踞关险,是古战场的军事重地。如今在这太平年代,却越见繁华,烟火风尘,以然是大城景象。
在清流河的一束支流之上,有一三孔石桥横跨东西,拱顶浮兽首石雕,镇水保太平,桥名广惠。广惠桥两端乃清流城西的繁华闹市,东片多为买卖市集,西片多为歌舞酒肆。
天下闻名的勾栏“金满楼”,便坐落在这西片的鼓楼街道上。
金满楼是座三进的院楼,门口一对青石献钱狮,咧嘴露笑、手捧铜钱、喜气洋洋;一进玄武迎宾门坊,假山铁树、泉水叮咚、百花齐放;二进入院,左院端坐着龙涎酒肆,四溢酒香,右院锦虎赌坊坐镇,人声鼎沸;三进院,中央一棵成年垂柳微微招摇,一旁叠石引水壁落清美,座下景池睡莲鱼水涟涟,四周围满满的垂丝海棠粉饰院墙,院尾楼台飞檐翘角、雕梁画柱,楼门前匾额飞花、红底金字书“金满凤仪”,便是名满天下的金满楼主楼了。
主楼内是环形结构,双合式的红木楼梯直连着二楼的“望月台”前,望月台挑高丈八,台后是三丈宽的对开折门,折门打开便形成半开面的观景台,观星望月,视野极佳。两侧延伸环抱,侧廊分落着清倌门的隔间雅座,尽头处有一条蜿蜒的旋转木梯曲径通幽,通向封闭的三楼,那里是名伶、花魁的香闺,也是恩客们最神往的地方。
底楼里,女婢侍酒,莺莺燕燕、鸟语花香,恩客往来、饮酒赛诗,好不热闹。
今日正值中秋,按照惯例,花魁会登望月台献曲,以贺佳节。金满楼今日高朋满座,其中更是不乏来自金陵的贵人公子、文人骚客,只为一睹新花魁江飘羽的绝世风采。
戌时,太阳落山,天地昏黄。一个黄衫丫头上这望月台前清唱道:“一江春水何年尽,万古清光此夜圆。”
场面渐静,大家纷纷看向黄衫丫头,丫头见已定场,扬声道:“请江小姐落座。”
“好!”大厅恩客掌声雷动,翘首以待。
又有两名丫头,端出一张古瑶琴,轻轻放到望月台的琴桌上,黄衫丫头则跪坐一旁引香。
三楼,一名女子沿旋转楼梯步履生花。她身着银朱对襟襦裙,挽鹅黄轻纱;梳着柔美的十字髻,以金玉相饰;眉眼间仅略施粉黛,双唇微微红润,恰到好处。
一种置身红尘却不愿饱食烟火的气质,让在座宾朋不禁吞了吞口水,齐齐目送她穿过二楼侧廊,登上那望月台。一眼万年,意犹未尽。
江飘羽跪坐琴前,略微颔首行礼,便抬起葱葱玉指,抚琴生音。
这神农式的桐木古琴,宽大厚重、线条简朴、音韵醇厚。她左手轻抚,右手弹拨,悠扬的琴声是那名曲《平沙落雁》。
恩客们陶醉不已,更有甚者眉眼低垂、摇头晃脑,似是随音律一同流入那遥远的潇湘画境。
“陈灵霄,给我出来!”一声怒喝,敲碎了天人合一的音画妙境。
江飘羽玉指半悬,转而双手按弦,停了弦音,顺喝声望去。
声音来自金满楼门厅前,一个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玉冠束发,剑眉星目,身着靛蓝锦衣,腰间悬着一把玉具剑,站姿却吊儿郎当一副纨绔做派。
恩客中有些人回过神来,一些贵公子开始叫骂起来:“哪来的小厮!待出去了,我叫人打断你的狗腿!”这金满楼里只迎贵宾,随从只能留在二进院的锦虎赌坊或龙涎酒肆里尽兴。
“滚你妈的,闭嘴!”少年不依不饶,依旧冲着内堂大喊:“陈灵霄!出来!”
厅内乱作一团,有的人作势要打,有的人左右相劝,都只为在这花魁面前留下一点儿好印象。黄衫丫头见状,赶忙下楼绕往厅后。
反观那花魁江飘羽,微笑不语,冷眼静看这哄乱的众生相,隐隐有些睥睨之意。
“哎呀我的元公子,你这是作甚!”厅后一男子被黄衫丫头带来。
男子年约而立,白衣翩翩,腰悬美玉,气度不凡。但是此刻却顾不得风雅,快步赶到前厅,气喘吁吁。此人正是金满楼主陈灵霄。
少年见他赶来,左手扶剑,右手叉腰,高昂着面孔,拿鼻孔对着他出气。
陈灵霄见他不再发作,先转身冲满堂恩客鞠躬作揖,道:“抱歉,鄙人愚弟坏了兴致!这一轮我请!百灵儿,去让龙涎酒肆开两坛二十年的明玉液来招呼上!”
黄衫丫头应声而去。
这明玉液可是金满楼的镇楼佳酿,经年陈酿更是一杯难求。楼主如此慷慨,众人不好再发作,只得阑珊入席。
陈灵霄见场面回稳,赶忙冲二楼望月台交代道:“飘羽,月色已临,《平沙落雁》不再应景了,便劳你再献一曲《汉宫秋月》,领大伙一起赏月罢!”
江飘羽点头答应,台下一片喝彩。
陈灵霄赶忙拉走少年,少年临走前还冲台上喊了句:“姑娘,弹得不错!”
江飘羽微微颔首谢过,惹得众恩客又是一通暗火。
厅后有个小门,通往后院,后院景观雅致,有一处静室,题字“云霄轩”,是楼主陈灵霄平日待的地方。
“元望朔,义父于我有恩,凡事我都能网开一面,但你不能总蹬鼻子上脸吧?”陈灵霄嘴上苛责,却仍为少年沏了杯茶,这茶芽头饱满,芽叶抱合挺直,色泽绿润,披毫似雪,是顶好的西涧春雪。
陈灵霄自幼患上怪病,常常皮肤渗血,并且流血不凝,一家人愿散尽千金却求医不得,只能听到不变的“活一天算一天吧”。
在他八岁时,誉满天下的怪医元弥,携家眷移居至清流关养老。陈家闻讯从金陵赶来试着求助,竟被这元弥允下。按其要求,陈灵霄每日药缸入浴两个时辰,再让其以银针引一种奇怪的药液入体。起初陈家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仅三个月病势便有所好转。此后十年陈灵霄便寄养在元家调养,直至怪病根除。
陈家富可敌国,仅此独子,得救自是甚喜,怎奈这怪医什么好处都不要,便只好让此子认其作义父,望以孝道敬之。
陈家产业颇丰,偌大一座金满楼实乃九牛一毛,只因长姐们不便打理,又地处清流城,便由成年的陈灵霄来亲自掌管,也好多帮衬义父元弥。
陈灵霄对怪医义父敬爱有加,所以这弟弟哪怕再触他霉头,也是免不了的宠溺。
可元望朔见这好茶,却觉不到半点美意,牛饮而尽。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灵霄略显无奈。
“昨天。”元望朔嘟囔一声。
“义父义母可好?”陈灵霄接手金满楼后,义父便不许他再踏入家门,他也只能无奈相望。
“老不死的精神着呢,只是我娘身体越来越差了。”元望朔端详着茶杯上的瓷花,喃喃道。
义母的身体他知道,但是义父不愿受他钱财,而且本身就是名医,他能做的也只有暗中安排几个灵巧的丫头去好生服侍。
“这刚回来,就来砸哥哥的场子?”陈灵霄见他神色有些暗淡,转问道。
“我说你那赌坊管事,也太没品了!我这刚回来,来看看你,顺道先进赌坊玩玩,结果钱输光了,好嘛!要赊账翻本都不行?还骂我是烂赌徒?没羞没臊?厚颜无耻?”元望朔瞬间上了气性:“我一大丈夫,给他这样辱骂?不是看你面子,我杀了他!”
“大丈夫?”陈灵霄苦笑着摇摇头,问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丈夫?”
“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元望朔昂首挺胸,扶了扶腰间的玉具剑。
“这可不是什么乱世,有空儿再多读读书吧。”陈灵霄给他续了杯茶,没好气地问道:“当初为什么离家出走?”
三年前,元家父子大吵一架,元望朔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元母急气攻心,卧床至今。陈灵霄本想去寻,怎奈元弥先行警告道:生子如此,当任其自生自灭!不准去寻!
虽是气话,但还是耽误了功夫,待到陈灵霄再派人探寻,已经再无踪迹了。
“我要让那老不死的知道,老子没他也照样能活!”元望朔啐了一口,似是对父亲有百般的不待见。
虽说陈灵霄当他们是家人,但是这亲生父子之事,他不便多谈,只好转而问道:“那这三年,你做什么了?”
“修仙!”元望朔邪邪一笑,眉宇间傲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