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月朗星稀,金满楼顶。
元望朔守望在此已十余日,不再避嫌,他蓝衣玉剑,在微风中挺拔伫立,竟显得气度翩翩。腰间的玉具剑旁,一并悬着一柄古朴的洞箫,箫尾以小篆镌刻着“九朔”二字,乃是箫名。
每夜披星戴月的守望,多少有些无聊寂寞,他偶尔哼哼小曲,倒也乐得潇洒。只苦了底楼厢房里不通音律的少数恩客,各个敢怒不敢言。
寅时将至,他又不甘寂寞,哼唱起《新水令》来:“从今后,识破野狐涎。红粉无情,灾星不现。村酒酽、野花浓,再不粘拈。当时话儿无应显,好事……天悭。”
他驻足的青瓦之下,便是江飘羽的闺房。此时的江飘羽并无困意,正在幽幽烛火下翻阅经典。一旁伺候的百灵儿听闻元望朔又唱起来,嗔道:“这泼皮无赖真是冤魂不散,烦人得紧!”
江飘羽却并未厌烦,侧耳倾听——他似是叫屈,又屈而不怨。
这倔强韵味惹得她会心一笑,对百灵儿道:“百灵儿,秋风凉,去给公子看杯热茶罢。”
“啊?哦……”百灵儿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着吩咐去煮茶。
片刻,百灵儿端着热茶,推开窗棂格扇,冲青瓦上招呼道:“登徒子!登徒子?”
元望朔暗骂了声死丫头,纵身下来,问是何事。
“小姐说,秋风凉,赏你杯热茶!”百灵儿没好气地把茶递给他,白了一眼道:“喝慢点儿!别呛死!”
元望朔接过茶,先对着百灵儿轻呸了一声,又换了副嘴脸对江飘羽翩翩一笑:“谢了。”
江飘羽颔首微笑,算是应了。
他毫不做作,一饮而尽。将瓷杯还给丫头,又跃回楼顶。
“小姐,这登徒子你理他作甚,小心他蹬鼻子上脸。”百灵儿嘟囔着。
江飘羽轻笑,不多言。百灵儿自讨没趣,委屈地去一旁添香。
楼顶上又传来动静,是箫声。幽幽的箫韵低沉舒展,悠扬空灵,意境深远。
“百灵儿,你可识得此曲?”江飘羽闻曲,再启朱唇。
“识得,相传此曲取意于古代大宗柳河东先生的《渔翁》一诗,名曰《欸乃》,表的是那渔翁生活,不少人说它不雅驯。但是小姐格外钟爱,称其静中有动,意境如画,百灵儿怎能不知。”
“去取一池波来。”江飘羽眼眸如星。
百灵儿知道小姐来了兴致,不敢怠慢,便张起琴架,取来那名曰“一池波”的神农式桐木古琴,架好。
江飘羽端坐琴前,轻探双手,弹指间琴箫和韵。箫韵相生,琴音相应,缠绵婉转,犹如梦境。诗中“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山水意境跃然眼前。
片刻之曲,宛如良宵一梦,一曲奏罢,余音绕梁,听得丫头百灵儿如痴如醉:“没想到……那登徒子竟能合得上小姐的音律。”
江飘羽收回双手,有些意犹未尽。
“姑娘,弹得好啊!”元望朔猴儿一般,掀开窗棂格扇,探进脑袋赞道:“爽!”
江飘羽左手微掩朱唇,忍俊不禁。只因这少年看似乖张又跋扈,内心却清明如镜,比起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倒更显高雅有趣。毕竟,音律骗不得人。
“公子音律造诣非凡,飘羽失敬了。”江飘羽起身,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道:“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哪里哪里,我叫元望朔,姑娘莫要见外。”元望朔见对方态度如此恭敬,一时间竟不好意思起来。
“公子通达音韵,想必家学渊博,还请多多指教。”江飘羽敬意真切。
“嗨呀,什么家学,我家那老不死行的医道,都是些扎人灌汤的买卖,他懂个屁!小爷我是自学成才。”元望朔提起父亲便没什么好言语。
他自幼喜音律,但是父亲却想他继承家学,父子二人性格都古怪得很,结果自是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而这把名箫九朔,是他九岁生辰时,陈灵霄特意寻来赠予他的礼物。八目九节的紫竹,长约三尺,开六孔,音色沉而不闷,幽远动人。他当然是如获至宝,但为此,陈灵霄却被元弥大骂一通赶了出去。今日正值九月初一,他便拿这九朔出来应景,以解寂寞,没成想竟觅得知音。
他这种忤逆的言语,江飘羽接不得,便转问道:“公子何故夜夜至此守候?飘羽不信你是登徒浪子。”
元望朔笑笑,不置可否道:“闲得!”
“飘羽以为,知音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元望朔看了看百灵儿,没接话。
江飘羽见状,转对百灵儿说:“百灵儿,你下去拿些点心、再煮些好茶,我和公子多聊几句。”
“是。”百灵儿不太情愿,但还是退了下去。
“公子放心,百灵儿是我的贴身丫头,不是外人。”
元望朔挠了挠脑袋,觉得再不说两句倒显得小气,便道:“这么说吧,有人想对姑娘不利,这是我哥的地界,对你不利,就是对我哥不利,对我哥不利,就是不拿我当人,我必须得管!”
“对我不利?”江飘羽若有所思。
“多了你也别问,巧了你我因这一曲也算相识,今后我护你周全!”元望朔拍了拍胸脯,道:“不过刚刚的话别跟任何人说,包括我哥!”
“飘羽先谢过公子。”元望朔态度一向霸道,江飘羽自知多说也无益,但还是提醒倒:“公子随心而动,飘羽不便干涉,但若真有危险,还望公子珍重,莫要因我一介浮萍而伤了自己。”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可是修仙的高手!一般人碰不到我一根毫毛,上次我便打走一个小厮!”元望朔趾高气昂道:“若不是那黄毛丫头捣乱,早就活捉了,也不用受这窝囊气!”
“修仙?”江飘羽轻笑,道:“私以为修仙之人皆隐山隔世,怎么公子倒是闯荡江湖般的快意恩仇?”
“我这也是没办法,我清修三年好不自在,你以为我想回来啊?”元望朔环抱双手于胸前,倚着窗台仰首望月:“只是有些事情,必须得回来处理一下罢了。”
江飘羽不再多问。
“对了!”元望朔掰起手指算着:“一、二、三……九天之后,九九重阳,那天我来不了。你自己小心,最好出去避一避。之后我再回来守着。”
“重阳?公子是约了佳人去踏秋赏景,登高望远么?”江飘羽难得地开起玩笑。
“瞎扯什么,不准拿我打趣!”元望朔似笑非笑,看似正经地答道:“我要躲天雷。”
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