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六人在海上行了半月，终是从东海进入北海境，温度骤然降低，海水自碧色转为深蓝色，虾子港体型娇小、温柔可爱的白色海鸟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凶猛的苍灰色海鹰，展翅可达七尺，毫不避人，常是雄赳赳的立在船头，一副不可一世、生人勿近的样子。
楚泝听讲授的进展颇顺利，李千袭从最开始的横眉冷对，到如今有时甚至愿意对她笑笑了，令楚泝很有些自我感觉良好。
但学武却似乎并不适合她，墨白在好不容易教她记住了些呼吸吐纳的法门后，便弃她于不顾；红绡也委婉的表示，兵刃可能不太适合她，不然请商郡的羽先生给定制些可以随身携带的机关暗器什么的，可能还要有用处些。
“商郡的羽先生”听闻红绡提到自己，赶忙红着脸走开了，丝毫没给楚泝商量一二的机会。
众人自见了李千袭的真容，也似乎都没那么惊讶：息星天可能真的不是用眼睛看人的，或者说人长成什么样子，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所谓；羽焕似乎早就知道李千袭本来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还是这样好”，就默默走开了；天字一又胡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说是他早观李堂主骨象，就觉得奇怪，实不应是长这个样子，如今果然给他一双火眼金睛瞧对了，这头好头发，就是得配张好看的脸啊什么什么的，听得如今读了些书的楚泝都有点不能全信他了。
这日风平浪静，阳光和煦，连镇日里躲在房中的息星天都难得露了脸，默不作声的自将竹椅搬出来，搁在前甲板上，换个地方继续读书。
羽焕其实是个好说话的，楚泝与他混熟了后稍微磨了磨，他便随手给她做了几个实用的小玩意儿。
譬如现在楚泝头上的簪子，看起来再普通没有的一支灰扑扑的木簪，只需按准机关，眼睛看到什么这东西便可穿透什么东西，威力实在惊人；还有她鞋子底也与其他人也不同，若被人禽住，暗地里轻轻磕下鞋跟，那鞋尖就能变出把锋刃来，只一脚便能开膛破腹。
羽焕做这些小东西上了瘾，几天来将楚泝全副武装，使得天字一就有点不敢靠近她，总害怕楚泝一不小心摁错了什么，他天字一年纪轻轻的，不就英年早逝了。
今日阳光好，难得又不颠簸，羽焕便又开始做些活计，楚泝和天字一好奇，蹲在一边问他这回做的什么，他只嘿嘿笑着说做好了你们就晓得了。
“你说李堂主的脸是不是面具带多了，如今猛地摘下来，这脸上就不是很会动了，一天木头刻的一般，可惜了一张好皮相。”天字一目送着李千袭回房，小声与楚泝说。
楚泝正认认真真的研究羽焕到底是做的什么，忽然听天字一如此说，着实是仔细想了想才道：“先生的脸会动的啊”，她又皱着眉头琢磨一二，“就是不太爱动而已。”
“我觉得他说的有理。”红绡走过来，懒洋洋的在楚泝身边的椅子上一歪道，“我也时常怀疑我们李大人的脸是有点什么问题，说不好这张也是人皮面具，不过是另一张好看一点的而已。”说着她掩唇笑了笑。
羽焕见红绡靠近，耳朵便又红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好歹是稳住了自己没有转身就跑。
天字一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如何不掐一把试试。”
“凭什么我掐，”红绡白了他一眼，捋了捋鬓发道，“小鬼，你敢不敢打个赌，谁输了谁掐。”
“好啊，”天字一跳起来拍了拍衣服，“你说吧赌什么。”
楚泝左右看看二人，一筹莫展的叹了口气。
“我赌我们三日内必靠岸。”红绡右手支颐，眯起一双美目看向远处。
“哈，”天字一不屑道，“如今已是青郡地界，我们靠岸找死不成，赌了！”却被楚泝一旁拉了拉衣袖。
他狐疑的转身顺着红绡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通透一色的海天相接处，生出一条黑线来，这黑线在慢慢拓开，从一指宽，很快变为一掌宽，幕布一般朝向他们这边笼罩过来。
“小王爷。”天字一被忽然出现的人惊了一大跳，原来是船上终日不知道是在哪里操控着这船的稿师，只听那一脸木然的中年稿师对他道：“要有大风暴了，属下等请小王爷命，拟停靠青郡刺槐港，等风暴止了再继续北上。”
“小王爷甚么小王爷！”天字一看着红绡一脸得意咬牙切齿的说，“叫天字一先生！这么大条船，怎地就连场风暴都扛不过了！”
“是，小王爷先生，”稿师说，“这风暴来的凶险，王爷令属下等务必将小王爷先生和其他几位贵客安全送到流风回雪，属下等实不敢冒险，若是这船有个好歹......”
“行了行了，”天字一挥挥手，“你且去请示李堂主罢，这船上我可做不了主。”他又瞅了一眼红绡，甩甩袖子便往自己房间走去，只听红绡在身后叫嚷：
“你可输了，愿赌服输啊。”随后是一阵娇声大笑。
死女人，天字一心想，还能哥儿俩都栽你手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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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刺槐港
陈望守刺槐港这瞭望塔已有二十来年了。
刚来的时候这塔还是新修的，看着气派，望着海心中又开阔，最重要的是活计还清闲，陈望很被同僚们都羡慕了一回。
但是这十几年过去，却是再也没人羡慕陈望了。
刺槐港是个小港，不是什么要道，平日里也就是去往阜州的商船停靠一二，大的商船多是一鼓作气到达阜州，只是小船才需在刺槐港停靠补给，都是些没什么油水的。
靠着点微薄俸禄，仅能维持他和老娘的日常生活罢了，要是老娘生个病，那陈望这一年就算白干了，根本是攒不下什么银钱的。
况且守着这塔升迁无望，平日里别说大官儿，连影儿都只有他自己的，刺槐府里时常是想不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人，逢年过节的发点福利都经常少了他的。
和他同级干得好的，去年都升了刺槐城的门头，皆是娶妻生子，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而陈望今年都快五十了，一没钱二没前途，仍是怎么都说不上媳妇。
去年送终了老娘，陈望似也想开了，可能自己这辈子就这命数，与这塔相依为命二十年，从青壮小伙，到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两鬓风霜，也算有缘。
他将城里的小破屋给卖了，统共收拾出两个包袱，就索性搬进塔里住下了。
罢了，便如此相依为命下去，再不做他想。
今天早上起来，北海上出奇的风平浪静，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北海脾气诡谲，看起来越是平静，越是憋着坏呢。
果然不多时，天边黑色一线从模糊到清晰，眼看着渐渐向刺槐港这边漫过来。
这是大风暴要来了。
陈望沿着简陋的梯子爬上塔顶瞭望台，以前他做这些溜得很，现在爬不到一半，已是气喘吁吁，果真是上了年纪，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歇了两气，陈望才终于爬上了瞭望台，他向海上望了望，持起一旁火盆里的火把，点燃了塔顶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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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刺槐港那边似乎是起灯火了，当真是风暴要来了。”羽焕站起身道。
稿师向黑线笼来的那一边望了望道：“这风暴来的比往常快，需得赶紧进港才是。”
“来不及了。”李千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船头甲板上，望着滚滚而来的黑线道，“这是蜃市。”他转头对稿师道，“将帆尽收了，仓里的都别踩桨轮了，下方仓室全部打开，灌水进来。”
稿师一脸惊讶的看向李千袭：“这位贵客，灌水可使不得，船就沉了，所有人都是要没命的。”
此时黑线已压到众人头顶，仰头便能看到这黑线原是极密的黑云，如恶蛟黑麟般一片压着一片，麟间偶尔闪过蓝紫色的电光，霍然如游龙，却是安安静静，没听见一点声响。
这一大张黑幕，像是一只怪物的巨嘴，势不可挡的要将这船整个吞下。
“照做，晚了怕是要来不及了。”虽是嘴上说着要来不及了，李千袭话音里却仍旧是斯条慢理的。
天字一看稿师尚还犹豫不决，便喝了一声：“照李堂主说的做！快点！”
稿师这才应了一声：“是，小王爷。”三步并作两步的去了。
“遭遇蜃市九死一生，皆看运气了。”李千袭说着，转身慢悠悠的向内仓走去，仿佛要“九死一生”的人里，并没有包括他自己似的。
众人紧张的交换了下眼色，皆随李千袭进内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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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地下城
“蜃市？”黄子砚道，“百年都遇不见一次，怎就能让他们遇上了。”
黄正低头道：“算着日子，他们应就是今日进入北海刺槐港区域，若是早早停靠了便无虞了，但今早青郡的探子报来，他们尚没有进港。”
“再探，”黄子砚皱紧眉头，“天灾啊这是......”
“今晨梅谷的战报，说是慕容岳在梅涧口子上与付影章短兵相接，似乎是受了伤，”黄正接着说，“虚实还在探，明日当有确信。”
黄子砚心事重重的点点头：“再确认一次。让老墨也别四处晃荡了，商郡那边也差不多可以动手了，让他明晨便动身吧。我今晚出去一趟，大约明天回来，这边你照看好。”
“是。”黄正道。
黄子砚对他摆了摆手，黄正悄声退下了。
地下城的钟声敲了八下，未时了。
她未时有晌觉的习惯，今日这晌觉怕是歇不成了，脾气定又暴躁些，思及此处黄子砚不由自主的提起嘴角笑了笑，又忙伸手将嘴角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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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先是船身晃动的厉害，但过了一阵子，便稍好了些，稿师进来说幸亏是听了李千袭的话，下仓灌了半数的水，船身在风暴里反而稳当了些。
之后便听得内仓上面的船楼船帆被吹得吱吱呀呀的乱响，但始终没听到什么断裂倾倒的声音，天字一便道这传说中的蜃市也只是如此，没想的那么厉害。
“蜃市可怕之处并不在风暴，”李千袭闭目道，“你最好将自己捆牢，待会儿若是你要跳海，我可拦不住你。”
“海天尽处见蜃市。蜃者，上古异兽也，质黑巨口，可吞船舰数百，腹中楼榭亭台，彩云流霞，如仙家圣境，入其腹者皆忘返流连，时日不知，前尘皆忘。蜃食人之喜、怒、惊、惧，至于船舰尸身，随意弃之。故有渔民于海尽处寻得古船，形制完整未损，人员气息全无，或坐或卧于船上，皆栩栩如生。大骇，曰鬼船矣。”天字一朗朗背了一段书，“皆是真的？”
李千袭仍是闭目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