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荆陵
“我思量了许久,把她带回这里,可能就是我此行意义了。”天字一对着空荡荡的生潭道。
月色寂寂,风过无声。
他将画从內衫中抽出,放在手中摩挲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轻轻将它放在了生潭边,一咬牙回头遍走,没几步却又停下了。
天字一缓缓回过头,见白民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正默默看着他。今日小乘黄没与他一起,少了小东西蹦蹦跳跳,白民更显得孤决不似世间之人。
天字一转过身,少见的没有开口。
白民仍是将他瞧着,眼中空荡荡的,看起来像尊没情绪的雕像。许久后,他俯下身捡起那幅画,缓缓走向天字一。
于此同时天字一心湖中响起声音:“这画已无甚紧要了,若说偏要有个归宿,那在你处,已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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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这是我爹,这是我娘。”叶琉璃有气无力的说,越过站在门口的楚泝,将手中两只大竹筐搁在屋里桌上。
楚泝面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妇人娇小,眉眼皆是笑得弯弯的,男子高大,神色冷峻,此时盯着楚泝挑起了右边眉毛。
“叶将军,这是...?”楚泝疑惑道。
“我家臭丫头射伤了殿下,一路往燕回城颠簸,定也没得什么休息,权该我们赔罪才是。”妇人笑着道,又指了指叶琉璃搬进去的那两只筐,“一个里面是些补气血的药材,另一个是自己家的鸡下的蛋,给殿下装了些来,补补身体。”
叶琉璃几乎是翻了个白眼,但看着自家老娘眼中一利,赶忙又翻了回去,反手摸了摸鼻子。
“在下叶卿,见过泝殿下。”男人周到的见了礼,却没跪,语气中也并没有伏底之态。
“原来是叶先生,”楚泝眼中一亮,“我在蜀郡云间舫见过先生的画作,当真妙笔。不想竟是叶将军的父亲,”说着又向叶卿行了晚辈礼。
楚泝这话说得诚恳礼敬,不想叶卿却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两个蒲团子,乃是黄子砚讹去的,我的画哪够得上云间舫的门槛。”
楚泝一时语塞,却是叶琉璃跳过来,拖住自家老爹的袍袖就往屋里扯,嘟嘟囔囔道:“我喊你来给殿下诊脉的,又提你那些破画做甚。”
叶卿一时架子没端住,只得对着叶琉璃干瞪眼,在堂前坐了,轻轻咳了两声。
楚泝又转向妇人道:“叶夫人屋里请坐,原不用这么客气,楚泝这条命,还是亏叶将军救的。”
叶夫人不敢计较叶卿孤傲,只得又剜了自己姑娘一眼,上前就热络的握住楚泝的手:“殿下奔波辛苦了,听琉璃说,殿下心脉有异,我家男人多少懂点医理,不如让他瞧瞧。”
楚泝顺从的点点头,先扶着叶夫人就坐,自己坐在叶卿对面。
叶卿却并没有诊脉的意思,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抚须不语。
叶琉璃看明白了叶卿的脸色,便将那筐鸡蛋一提,向楚泝道:“殿下,我先把这东西提去后厨,”又见自己娘亲坐得安稳,又道:“娘,随我一道去,这宫里我路不熟。”
“你自小宫里玩大的,怎的.....”说到一半,就见叶琉璃冲她挤眼睛,又向着叶卿努了努嘴,回眼瞧着自家男人的神色,叶夫人于是咽过口水,对楚泝告了别,才起身随叶琉璃去了。
“这不是我与殿下第一次见面了。”等二人走远,叶卿站起身,这才缓缓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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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
“当年储宫里求学,狐狸还是后面来的,怎么你倒与他最好。”冉文贞道。
“我可没与他最好,”墨计砸吧着嘴说,“当年那小矮子诓我说能教我怎么讨黑妞的喜欢,如今想来,我也是脑子进了水才能信狐狸的鬼话。”
冉文贞哈哈一笑:“阿源喊我们喝花酒,你从不同去,嚷嚷着心里有人了不能对不住心里的姑娘,我们一直以为你瞎扯的,不想还是个真的。”
“你能同去吃花酒我才觉得稀奇好吧。”墨计嗤道。
“有人请客干嘛不去。”冉文贞摊摊手。
墨计白了他一眼:“你也就是长得老实。”
“息媛是怎么嫁的别人?”冉文贞问。
墨计望着窗外西泽灰蒙蒙的天,说了句:“要下雨了。”
冉文贞点点头:“老尹递了消息来,我还是不能动。”
墨计站起身来:“你信我一句,最后也由不得你动不动。”
“怎么,”冉文贞愁眉苦脸的看着墨计,“狐狸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就动手了怎地?说的好像你能干过宋言川似的,”墨计道。
冉文贞沉默不语,半晌后道:“还是小时候好些。”
“黑妞要的东西简单,我心里也明白,”墨计忽然道,“但是能如何?这东西像你我这种人,根本没有,以后都不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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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白渊在林中穿行,作为一只成年乘黄,它奔跑起来可快如鬼魅,但此时它仍是耐着性子一路走走停停,四处张望。
它在找白夜舟。
王,也不是生来就是王。
现如今威风凛凛的狼王白渊,幼时颇不起眼。那时它脑袋硕大,身上却瘦骨嶙峋,毛色较别的小乘黄都要枯黄一些,两只眼睛常年胡着眼垢,挑选乘黄入狼骑的人看都不愿意多看它一眼,更别说注意到它异样的瞳色了。
而注意到它不同的人,说来讽刺,竟是个瞎子。
在白渊的记忆中,还留存着很多年前男孩儿的影子。
那年其他世子都走在前头,殷勤陪着老氿郡王高谈阔论,只有小男孩儿一个坠在后头,他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被一个妇人推着,蒙着眼,看不清神色,只是嘴抿得紧紧的。
这男孩儿衣着华贵,便是双眼上附着的绢带都是金灿灿的,白渊被那刺目的金色晃了神,呆呆的看着男孩儿,半晌一动不动。
“哎,怪可怜的。”推轮椅的妇人看着发呆的白渊道。
轮椅上的男孩儿疑惑的“嗯?”了一声。
“这只估计是挑剩下的,看这副身子骨,应是挨不过今年冬天了。”妇人道,忽然似是又想起自己手中推着的这位世子的身子骨,赶忙噤了声。
男孩儿似乎是能感受到女人的畏惧,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回身拍了拍妇人的手,温声笑道:“无妨,乳娘疼爱我,我是知道的。”
妇人心中一软,竟也不顾什么礼数,翻过手将男孩儿的小手握在手心,一向聒噪的一张嘴,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男孩儿却是慢慢抽回手,道了句:“乳娘不好与我太亲近,免得他们猜忌。”
妇人一愣:“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好猜忌的。”
男孩儿低下头:“乳娘的夫家,很得父王倚重,至今也没看上我哪个哥哥,若是趟上了我,怕被人笑话。”
“世子说的什么话,”妇人绕到男孩儿身前蹲下身,“我家那男人,别的没什么本事,倒是很会看病,世子的宿疾,或许能缓解一二也不好说,近日里赶巧回来了,明日我就让他跟王爷请个命,进宫来给世子诊治。”
“这如何使得?”男孩儿仍是低着头道。
“我家的男人,我说使得就使得。”妇人不由分说的按了按男孩儿规规矩矩交放在身前的手,便起身要推着他前行。
白渊不由得多打量了这小男孩儿两眼,孩子看来不过六七岁年纪,这一来二去的话里竟全是机锋,听来实在毛骨悚然。
“等等,”白渊还没琢磨明白,就听男孩儿又道:“将那只小乘黄抱上吧,以后养在小枫阁里,也能做个伴。”
如此白渊就来到了小枫阁,白夜舟给它取了名字,直到白夜舟继任氿郡王,他们都一直生活在那里。
白渊在北风中停下脚步,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向行去。
终是越行越偏,路上慢慢在石头缝里能见些荒芜杂草,白渊紧奔了一段,在一座破败的阁子前停下脚步。
小枫阁,即使是在这里长大的,白渊对这个地方,也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这间阁子处在不名宫最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冬寒夏暑,宫里的鸟儿都不来这里啄食。
小枫阁的用度总是紧缺的,有时宫人甚至会把这里忘记,不要说白渊了,白夜舟自己的吃穿也仅是能保证个温饱。白渊也是后来才知道,初见那日白夜舟那身金灿灿的行头,就只有那么一套,因为男孩儿身量长得快,已被妇人改过多次了,仅是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净是缝补痕迹。那时妇人常拿自家鸡蛋瓜果什么的贴补小枫阁,而当年还没有那么老的宦官常春,手上甚有些功夫,补瓦修椽的不在话下,让三人一狼总算能有个挡风遮雨之地。
很难想象,堂堂一郡世子,能过得如此凄惨,然而这就是白夜舟真实的幼年时光。
这时光漫长而灰败,而在这能将人吞没的深灰里,却有这么一抹新绿。
虽说因着白渊幼时形貌,这位爱穿绿衫的姑娘至今仍是没大没小的喊它“白大头”,令白渊很是不高兴,但是它不得不承认,叶琉璃对小枫阁,对它白渊,对白夜舟,就像氿地春风里倔强破土的青苗,看着弱小易折,却有这天地间最坚韧的力量。
叶琉璃的父亲行踪飘忽,经常大半年人影不见,妇人无法,只能将女儿带在身边,小枫阁本无人问津,多了个女娃娃也不会有人在意,叶琉璃就在小枫阁住下来。
原本沉默以极的小枫阁,从此吵闹了起来。
刚开始白夜舟仅是维持表面上的客气,平日里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愿理人,但再怎么心思重,终不过是个小娃娃,被叶琉璃在院子里放了几回风筝,就引得他推开了窗;再之后,他也能自己摇着轮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等着叶琉璃和白渊去别宫里打些鸟啊兔子的回来;再再之后,叶卿治好了他的腿,他站起来的那一日,女孩儿塞给他一支拐杖,普通的藤木,触手却光滑如玉,妇人笑着说,女孩儿为让这拐杖不刺手,日日夜夜的打磨了两月有余。
白夜舟听见女孩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寻声握住了那双手,男孩儿的手细腻,女孩儿的手却布满了茧,他听见女孩儿又是不好意思的吭哧了半晌,最后说:“我的手粗糙,以后不能为小白拿笔,那我为小白挽弓可好?”
白渊站在小枫阁门口,一时间往日如潮水,在它一双紫色瞳子中翻涌而过。
有时它想,小枫阁的日子虽然苦,但向来不用人费什么心思,防备着什么人,如果能回去,它也不稀罕什么狼王不狼王的。
却不知道在白夜舟心里,有没有想过回去,哪怕只有一瞬间,一点点。
它抬起头,见小枫阁破破烂烂的大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缝,心中更加笃定,便从门缝中闪身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