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岭是龙戟岭的北段。
龙戟岭是一条纵贯南北的山脉,与苍岚山仅隔着一片谷里,风光却全然不同。
相比于苍岚山的诘屈聱牙、古怪难行,这条山脉是光风霁月、气候宜人。沿着山脉徐行,途中能在崖壁上看到好些个本朝前朝的题词题句,多是旷达开阔之作,读来心胸舒朗。
造化神奇,一谷之隔,一边如神仙宫宇,一边像地府洞窟,令人唏嘘。
少有人将龙戟岭放在一起提及,多是分为两段,这山在王域境内叫戟岭,在青郡境内就叫龙岭了。
大宣开国时,丞相陈观止曾为了这两个名字上过几回表,说这名字犯了忌讳,王域这段应称龙岭,青郡北段该叫戟岭,如此王域才是天家兴龙之地,而青郡,乃是守我大宣沃土之枪戟。
太祖楚春深却是向来不信这些个,当时又新娶了慕容家的江寻当皇后,正是怎么看怎么心满意足的时候,听了这话,便哈哈二三,殿上大手一挥道:“慕容之兴,寡人之兴也。”
私下里几人喝酒叙话,楚春深还曾当着皇后的面,念叨陈观止净爱操那些没用的闲心,说我便是给他慕容青渊当个枪使,又能如何了?
皇后自是掩嘴一笑,道了句:“白说这些让人笑话。”
尹轻扬就哼哼了几声说:“算白给的,我都不要你这样的。”
陈观止只是又往嘴里塞了块里脊,便是连叹气都不好叹了。
如此龙岭便还是龙岭,戟岭还是那个戟岭。
虽说从叶城去龙岭,确是大道坦途,路上并不难行,可是楚泝自马上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辆四角俱全的雪白马车,还是觉得实在夸张了些。
她又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李千袭,此人一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像后头那辆马车与他没任何关系一般。
那雪白的马车,给两匹雪白的马拉着;那雪白的马车里,自然是坐着雪白的白夜舟。
一年时光从春到冬,楚泝的行程从南到北,不但走出了太安城,走出了王域,还将十五年都不曾看过的大宣沃土,几乎看了个遍,心里却没有半分少年出游的欣喜与开阔,这一路上走得步步仔细、谨小慎微,举止要端庄得体,言谈要字斟句酌,语气要恰如其分,楚泝早已经学会对别人不存任何个人喜好,只看价值,只讨论相处方式。
但是对这个雪白的白夜舟,她总有些不能抑制的抗拒,纯粹从个人情感出发的抗拒。
想起响水村的阿玉儿对她说过的对人的喜恶,之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在她看来人人可亲,或者说是人人需要她去“可亲”,但是如今看着这辆雪白的马车,楚泝忽然打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什么叫不喜欢。
她在马上叹了口气,不仅前面要去找的那个不好对付,后面跟着的这个,她也渐渐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了。
而那被“不喜欢”的白夜舟现下坐在马车里,心情也不如何舒畅。
这场突如其来的龙岭之行,不仅令叶琉璃和白湛很意外,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原计划里他将留在叶城,在慕容芷不在家的大好形势下,好好的搅和搅和叶城的军政。
虽说北府军撤离,靖北王府空置,但叶城百年来却一直是青郡的首府和中心,地位之重要自不必细说。慕容家离开是权宜之计,绝不是放弃了叶城和青郡,当时留下霍诚守梅涧,慕容芷也是存了在梅涧失守后,使其退回叶城,坐镇整个青郡的意思。
而白夜舟,大家都知道白家过了氿水要干什么,彼此心照不宣又道貌岸然。
北都燕回距离中原地区实在太过偏远,并不适宜作为指挥中心,因此白家要南下中原,叶城几乎是必争之地。
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他白夜舟却就是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对着楚泝一本正经的说了一大堆不二军归属决定着整个战局走向十分重要因此他决定陪着楚泝一起北上龙岭以表氿郡诚意之类之类的。
也不知道这是表示了氿郡的什么诚意。
白夜舟一边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一边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推进了去龙岭寻尹夏石的队伍。
他将双手笼在镶了狐狸毛边的雪白袖子里,少见的皱起了眉头,驾车的白湛忽然撩起厚重的夹棉蜀锦帘子,就见白夜舟一时脸上表情变换不定,十分古怪,心下惊奇他这小表弟脸上还能有除了冷笑之外的表情呢,又有些欣慰的觉得,这人可总算是有点人样了。
白夜舟感受到帘子撩开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忙低头咳了几声,再抬起头时,面上表情又恢复了惯常的风轻云淡。
“琉璃捎了信儿来,她明日与那姓羽的一道出发去梨云。”白湛道,说着又撇了撇嘴,“那姓羽的一看就对琉璃没安什么好心,你倒是放心让她同去。”
“再没安好心,也不能比你更不安好心了。”白夜舟道。
“我有什么不好,你舍得把琉璃塞给个外人都不帮我。”白湛委屈巴巴的放下帘子,在帘子外头又闷闷嘟囔了句:“自己倒是追姑娘追的连叶城都不要了。”
白夜舟又默默把眉头皱了回来。
可能在他心里,他只是想要再“看见”一次而已。
再一次就好,这次他做好了准备,绝不会像上一次一样手足无措,定要仔细“看一看”,“看见”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望”向前,他曾“看见”的那个女子就在前面不远处,不知此时,是否也如那日一般,心事重重的颦着眉。
若他能看见......若他能看见,便要伸手过去对那对颦着的眉抚上一抚,若这对眉舒展开,定又是不同的景色。
白夜舟想着想着就有些犯痴,见过光明的人,总会觉得黑暗格外令人无法忍受,况且这黑暗里还有那么一对眉眼,像是活的,你靠近想仔细看看,它就缓缓淡去;你若是想放弃不看了,它却又端端正正将你瞧着,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白湛似乎是听见身后帘子里传来一声叹息,他晃了晃脑袋,不可能不可能,听错了听错了,白夜舟会叹气么?白夜舟不会叹气。
李千袭仍是穿的那身半新不旧的灰色袍子,也不见他回头,却是把楚泝的一举一动尽收在眼底,包括她回头看白夜舟的马车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
看来白夜舟请楚泝独自北上燕回这招没有奏效啊。
李千袭扬了扬眉毛,想起楚泝随杨曌离开的情景,那日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小姑娘步步稳当,却是丝毫没有回头。
自那日正阳关城楼上救下楚泝,似乎他和她的命运就绑在了一处,他奉命救她,奉命教她,心里存着堂堂大义,希望她能复楚家天下,复大宣天下。但就算是李千袭不愿意承认,对楚泝,他总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些恻隐来。这恻隐里一丝大义都没有,只是不想让她长大,不想让她吃苦,甚至不想让她担这天下偌大的担子。
虽然李千袭生出这样的恻隐的时候并不多,非常偶尔,有时是看她体力不支就放慢些行程,有时是怕她伤好不全就送了身上唯一一颗救命的小丰都,再有就是每次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艰难前行的时候,这样毫不大义的恻隐,总会在他条理分明的内心世界里搅上一搅,让他忽然很能理解舜帝和楚源当初的选择,甚至不能叫选择,几乎可以算是死志。
可能在某些人心中,提及守护二字,其实就等同于一个名字而已。
当然在李千袭心中,迄今为止,守护二字仍然大义凛然,极偶然的小插曲,就像墨白每次的欲言又止,连说出来的必要都没有。
然而他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一旁楚泝听得那声叹息,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瞧了他一眼,不可能不可能,听错了听错了,先生会叹气么?先生不会叹气的。
又如此行了一阵,眼见着前面有一座城,城上仍是插着青郡守军的旗,城头一座大匾,上书“半天”。
青郡半天城,名字奇怪,城也很奇怪。
城不大,是个南北走向,中间横拦着一条河,河是氿水的一条支流,半天城的百姓管它叫鬼河。以鬼河为分界线,这城里的所有人都住在城南,城北虽然也是屋宅林立,却无一人居住,半城熙熙攘攘,半城死一般寂静,十分奇怪诡异。
倘若在城南问起这其中原由,就会有些个老得摇头晃脑的,不知是从哪里忽然出现的,死死拉住你,说鬼河那边,乃是吃人的冥界,可去不得啊去不得。你再细问,这些人就瞪着眼道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倒也说不出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在这大好城池里就有一座吃人的冥界了。
但城北“吃人”确是事实,有人的地方就不乏好事之徒,一年里总有几个不信邪的要去城北寻晦气,但见有人过了河进去,不见有人打城北出来。
那鬼河上摆渡的船家就那么一人,姓孟,向来是收来回两份渡钱,明明白白不废话,你要是从城北出来了,俺拉你回去不多要钱;你要出不来,俺自是要回城南去的,遇上下一个年节,俺就给你烧一回纸。
给姓孟的这么一说,一些胆气不够壮的,便借坡下驴,就此作罢,回家就与人说摆渡的老孟钻了钱眼儿,我如此这般精明,自不能让他讹了去,绝不是不敢去城北一游;铁了心要会会这“吃人”的冥府的,都是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自也不会在这几个铜锱上计较,都大大方方的应了老孟的规矩。
可如今日这般非要过河,还拒不给两份渡钱的人,老孟还是第一回见。
“俺也不白要你的,真下了阴曹地府,不得给自己备点阴钱好打点?”老孟砸吧着一条老烟袋锅,蹲在他那条破舟子上,不耐烦的斜愣着眼,将面前这人瞅着。
大冬天的,这人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儒衫,冻的脸上发青,腰杆却挺得笔直,扑面而来都是读书人的酸腐气,哦,他们管这个叫浩然正气。虽然酸腐,但看这儒衫材质,此人也不像是出不起几个铜子的人,怎么就能在这吹着刺骨的小北风,硬是跟他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撑船的理论了半个时辰。
老孟十分想不通,读书难道真是能给人读傻了不成。
眼看着太阳就落山了,他打了个哈欠,脖子往袄子里缩了缩又道:“去城北就俺一个不嫌晦气的,要不客家再想想,俺要栓船回家了。”
“做人怎可如此不负责任!”读书人正色道,“你是这河上唯一的船家,你若回家了,哪个载我过河去?”
老孟听了这话一张老脸皱在一起,问道:“客家从哪里来啊?”
读书人给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答道:“在下祖籍夔郡凤止。”
老孟点了点头:“西北离这可远了,你一路来到半天城,当真没人要揍你?”
读书人一脸疑惑:“君子克己律人,为何有人要揍我?”
老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栓船,回家!”
“船家稍等些!”
这女娃声音清脆!
老孟寻声张望过去,却是被一辆扎眼的巨大马车给整个占住了视野,今日里赶着去城北投胎的还真是有些人物。他抻着脖子往哪马车帘子里瞄了瞄,也没瞄出个什么究竟,却又听那女声自耳边上响了起来。
“船家,离日落尚有些时候,能否载我们过河去?”楚泝下了马,扬着一张笑眯眯的小脸道,看得老孟心中欢喜,忙点了点头。
“他要栓船回家了。”老孟尚未答话,却听一旁那既听不懂人话、也不说人话的书生道,“况且我只单程过去,他偏要收来回两份渡钱!是何道理!”
老孟倒是没客气也没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坦然对楚泝道:“一人两份渡钱。”
欢喜归欢喜,吃饭归吃饭。
楚泝却是回头看了看李千袭,见李千袭点头,才应了老孟道:“那就一人两份渡钱!”
“天色不早了,客家上船吧。”老孟道,给楚泝几人搭了脚板,往舟子上指了指。
“你们怎能如此没有原则,”那读书人梗着脖子道,“世上买卖,理应按劳所与,就是有你们这样没原则的,世上才有这么多像此人一样强买强卖的!”
楚泝一只脚已踩上脚板,听了这人的话,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白夜舟正自那马车中下来,听见有人吵嚷,便跟着白湛走了过来。
李千袭默默站在一边,随手将自己和楚泝的马交给渡口边牵马的小童,那小童牵过马,递给李千袭一只六角小盒子,也没说什么,牵着马就扬长而去。
“世上买卖,确应是按劳所与,难得兄台执着。”白夜舟走过去站定,对那读书人拱了拱手。
说了这半天,终是有人能听懂自己说话了,读书人有些振奋,脸上一红,忙向白夜舟还了一礼。一边老孟瞅着眼前这位马车上下来的雪白公子,心里想着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他不仅看见好看的姑娘欢喜,连见着好看的少年都能欢喜上了。
欢喜归欢喜,吃饭归吃饭。
“一人两份渡钱。”他又道。
白夜舟对老孟点了点头,又对读书人道:“但这市井之间的买卖,又与书本上的有所不同,我们有一位姓黄的朋友深谙此道,定能给兄台解惑,不然今日我们就同去城北,以后有机会,请我妹妹介绍你们认识。”说着,白夜舟笑眯眯的“看”向楚泝。
楚泝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个小人儿呸了一句:“谁是你妹妹,我为什么要跟这骂我的怪人一同过河,又为何要介绍黄子砚给他认识啊呸!”
她自己似乎也给这忽然冒出的小人儿吓了一跳,忙收拾了收拾,才摆出一幅可亲的表情来,和气的对白夜舟说了声:“说得是,兄台一起过河便是了,渡钱我们出。”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里那被慌忙收拾了的小人儿,又跳出来轻轻“呸”了一声。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为何要你们出渡钱!”读书人仍旧是梗着脖子,“再说我自己就姓黄!还要再去认识个姓黄的做什么!”
当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噎得别人无话可说的人了,白夜舟心里对此人的敬佩感油然而生。
“还坐船不坐船,不坐俺栓船了!一人两份渡钱!”老孟觉得这辈子的耐心都要叫这些人给耗尽了,渡钱不渡钱的,今天反正够吃饭了,他现下只想着赶紧回家去,守着他的老狗,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此时白湛也寄存了那辆雪白的马车走过来,听了半晌挠了挠头:“要不兄台你游过去吧,自食其力,不用渡钱。”
“这位公子是安的什么心!”那读书人又道,“你如何不游过去!”
“我又不会游泳。”白湛瞪着眼睛道,“再说我偏要给两份渡钱!”说着对进退不是的楚泝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上船,又转身拍了拍白夜舟,让他跟上自己,李千袭也随后慢悠悠的踩上船来,端端落座。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读书人哆哆嗦嗦举起手,指着船上几人铿锵说出八个字,“世态炎凉道德沦丧!”他又说,“趋炎附势恩义惟危!......”简直好像能永远八个字八个字的骂下去一样,白湛的白眼已经要翻出天际去了。
“黄浩然,”等那岸上姓黄的读书人骂到第九轮的时候,李千袭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上船不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