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柳絮飘遍整个山坡的日子,那些白白软软的飞絮随着风摇摇摆摆地挂到庄稼上,沾到草尖上,也落到人们的衣服上。于是到处都是松松软软的,傍晚间,施成川踩着那些挂了柳絮的松松软软的草尖回了家。回到家里便发现家里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呢,家里多了一个满头杂毛的姑娘。
那姑娘,怎么说呢,只是依稀看得出来是个姑娘。倒也留着长发,但是毛发不顺,满是枯黄,随意盘绑在脑袋上,两只眼窝子深陷进去,颧骨突出,生的一张大嘴,总之,那模样的确算不得俊俏。施成川看到她时她正蹲在灶间生火,从后背就看得出是个极为削瘦的人,施成川咳了一声,她转过脸,施成川就看见了那张眼窝深陷的脸。施成川再问一声“你是谁?”她便站起身来,也不说话,拿了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慌。
再看那姑娘全身上下,挂着一件破旧的衣衫,高高瘦瘦,可真叫生得一副干活的好架子,除了肉少一点,整个人胳膊长、腿也长。施成川目测她还比自己高半个头,只是那腿不直,再一走起路来,施成川算是看清楚了,撇着一双外八字大脚。那脚是施成川生平见过的女人的脚中最大的,那两只大脚往地上一站,四平八稳,怕是这世间再也找不出如此一般落地稳当的女人了。只是施成川不喜欢,施成川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女人,更别说女人的脚了,但是他却可以肯定,自己不喜欢这双大脚,连带着也不喜欢这生着大脚的女人。
“二进?二进?你回来了?”施成川听到母亲在屋子里头喊,他走出厨房,看到母亲恰巧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妈,家里咋还多了个人嘞?她是谁?”
“她呀。有名字,今天来的时候问了名字的,叫秦玉珍,至于是哪个秦家她也不肯说,往后会知道的,等着往后知道了,要是人家家里头来要人,那就再说别的事。”
“可她是哪里来的,为啥会在这里嘞?”
“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来的,浑身脏兮兮的,就摸索着来了。一来我是看她可怜,想必也是挨了饿吧,二来,这孩子生得能干活。起初她大概也只是来讨口吃的,并不打算多留,我给她口汤,想着好歹是个姑娘,留下她对咱也没坏处不是。”
“妈!”
“咱们家情况不好,你大你哥他们都不在了,就咱们娘俩从死人堆里钻出来,这日子怎么能好过呢。留下个姑娘,你也要到了成家的年纪,留下个姑娘,对咱来说可以了。”母亲说着说着就抹上了眼泪,施成川看着母亲,又看了一眼那大脚。
“可是,我,我不喜欢那大脚。”
“二进啊,你现在还不懂,以后你就会知道,想要不想要都不重要,喜欢不喜欢大脚都不重要,我也不喜欢大脚,但重要的是她有用。”
“她有什么用?她都不怎么说话。”
“她能给你生娃,能帮你干活,不要钱的媳妇为啥不要。”
“妈。”
“没得商量,她,就得留下。”
“那,好吧。”
家里多了秦玉珍,倒似乎真的不算做是一件坏事,三个人的日子总还是比两个人过得有烟火气一些。
过了两个年头,终于一家人像模像样的过起日子来,秦玉珍的腰粗了起来,肚子也凸了起来,母亲整日乐得合不上嘴,眼看着家里要添丁了,秦家来了人。说是秦玉珍是他们女儿,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于是来要人。来人还说秦玉珍这姑娘平日里不爱说话,这突然的就不知为何走丢了似的,家里人这两年来一直都在找。
他们刚开始说话还和善些,千恩万谢地说是要带走她,直到她见了秦玉珍,看了那鼓鼓的肚子,便不干了。人也不要了,也不和善了,一个劲儿地骂秦玉珍是个骚贱货,从家里跑出去就为去寻男人,那些恶狠狠的词当着秦玉珍的面一句一句喷射出来。秦玉珍不说话,起初低着头,后来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施成川的母亲作为长辈,家里的主事之人,自然是要说句话的,人已经在施家了,秦家是不能带走了,其他的就两家人商议解决。这话奏效,秦家人听了也不要别的,既然人已经不干净了,那就留着吧,秦家也不要了,至于其他的,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秦家要求施家用粮食和布匹换取个儿媳妇,并且石数米数一点儿也不能少。施家一听,家里哪里还拿得出这么多,施成川母亲一阵又哭又闹,惹得秦家没了辙,便只能妥协。最终秦家在施家并没得到什么好处,施家什么都没有,只能背走了施成川家里的半袋谷子。
当然秦家没得了好处也跟秦玉珍有关系,不管秦家说了什么话,她都死活不愿意走,或者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秦家来人的脸。大家被她一盯便盯害怕了,秦家人没了筹码,自然只得妥协。不过那半袋谷子还是被背走了,施成川看着那半袋谷子被背走时很是心疼,那谷子就是心尖肉,没了谷子便要挨饿,可是没了婆娘,好像也不会有什么要人性命的事儿来。想到这里,施成川就更加讨厌秦玉珍,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居然也值当半袋谷子,真是上辈子怎么修的福分。
施成川不高兴,他自然也看出了母亲的不高兴。
那日以后,秦玉珍便成了母子俩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每每看到秦玉珍,施成川总能想到那被背得没了踪影的半袋谷子。一想到半袋谷子,就对秦玉珍没了好脸色,又打又骂。不过施成川慢慢发现秦玉珍是真的扛揍,怎么打骂,她都不会还手,只是偶尔会缩在角落里郁郁地哭上几声,哭完了还是该干活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