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路程下来,我已是恹恹提不起精神。双脚刚一着陆便差些软着身子倒下,阿姐一手托着我,一手执起母亲留下的褚家地址瞧着。我虽头脑昏沉,但我还是了解应有的礼数,我揉揉眼对阿姐说:“阿姐,褚家听说也是个大家族,我们穿的这么寒酸会不会让他们家所不齿?要不你去换一身行头。”阿姐厉声说道:“换身什么行头?难道戚家被灭门的消息褚家会不知道?都这么多天了,消息总比人快,褚家若是真有心思迎我们,此刻必是设了人在这儿候着领我们去,而不是我们在这儿自己寻来寻去,再说,双亲刚辞世,你要我穿红戴绿?这才是为人所不齿。”我被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姐顺了顺我的头发又道:“你还太小,人情世故,你也是为我好,不怪你。”
我向来不知道我是晕船这么厉害的,胸口发闷,胃里泛酸,总是想一吐为快。阿姐一边顺着我的背,搀着我走了几条街。终于在南京路我坚持不了吐了出来。阿姐赶忙拍着我哄我:“久儿乖,吐出来就舒服了是不是?吐出来就好了。”南京路商人贵妇一向颇多,有的不行于色避开我走,有的直接冲我喊道:“恶心!”阿姐频频点头表示歉意。这时一个穿戴齐楚的女孩突兀闯进我的视线,她笑盈盈递给我一方手帕,我攥进手里道了声谢抬头看她,她也就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一身翠绿小袍,散着长长的青丝。姐姐说那孩子长大后一定极其漂亮。她似是很关心我蹲下来问我:“你还好吧?如果不舒服是要去看医生的。”我正欲回应时,她身后有人在喊她:“珍宝!别管闲事了,快走吧,叔叔还在前面等你呢!”她应了一声好,转过头又冲我笑着说:“以后要多注意身体,我先走啦,我叔叔脾气可不是很好的呢。”说罢她便一阵风似的跑走了。阿姐笑着夸她:“用西方一个词汇来形容她,真像是个精灵呢。”而我的心里却对她很排斥,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何,总是觉得她笑得很开心,很……让我难过。我没有接阿姐的下一句,摊开她送的那方手帕擦了擦嘴角,扔在地上那滩污秽上。阿姐呀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做?太没礼貌!”我皱了皱眉很是不开心的说:“我不喜欢。”
阿姐无奈也不再说什么,她后来好像无论对什么事情都不是很在意。我喘匀几口气扶着阿姐问:“阿姐,褚家还有多远?”阿姐只是说快了快了,便扶好我继续沿着墙走。路过几个墙角,我看到几个女人穿的花枝招展,那旗袍的口一直开到大腿根,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那几个妇人操着一口上海腔的话说:“侬看那两个赣大。”说罢便哈哈笑作一团。我抿了抿唇,悄悄问阿姐:“她们在说我们吗?”阿姐拍拍我的肩什么都没讲,只是领着我继续走。
褚家比我想象的要大,正门的守门便有三个。阿姐上去问了个安,一位年纪长些的老伯便匆匆去通报,我和阿姐站在门外立了很久。大门再次出来人时,我们紧张过后发现只是来褚家做客的宾客。一位身着紫金绒锦绣袍的老妇人,鬓间花白,盘腿坐在四人抬起的檀木椅上,我老远就闻到风中递过来的一股檀香。老妇人瞥了我和阿姐两眼,抬了抬眉,伸手唤了声“凝香”。就从后面走来一位窈窕女子,她双颊稍白,似是常年有疾在身,虽羸弱青涩,却打扮的异常成熟端庄。阿姐说,那女孩子肯定是老妇人膝下唯一子嗣,日后怕要托起老妇人的大局。我问阿姐如何得知。阿姐道:“妇人如此派头,当家作主也是可能的,而那个女孩如此羸弱却不用轿,是以此向旁人证明她身子骨还不错,她看样子是和你同样大的年纪,却打扮得不像你这样年纪该有的妆容,是以此向旁人证明她早已心智沉稳,有一己之力,切莫那她做小孩子忽悠,再者那老妇人已是如此的年纪,又如此疼爱她,走到哪儿都要惦记她在哪儿,你说她重不重要?”我听得发懵,悄悄打量着那女孩,她似是发现,回过头冲我妥当报以一笑,不高傲,不谦卑。我再三确认问着阿姐:“你敢肯定嘛?”阿姐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在褚家的大门,随便应了我句:“我猜的。”
嗯,我发现阿姐到了上海之后,话变得多了。
一炷香,两柱香,早先出来的宾客早已走的没影儿,褚家为我们通报的那位长者还不曾出来领我们进去。我显得有些焦急,而阿姐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站了两柱香。后来长者还是出来了,我看不出阿姐什么表情。长者冲我们摆了摆手,张嘴便喷出一股烟熏味儿:“跟我走吧!”
褚家有些走廊像极了我家的布局,阿姐说是那年来,她留下的稿纸。
碧瓦朱甍,层台累榭。待我们路过一处清雅小筑时,阿姐停了步子望着那方庭院发愣。我觉得那肯定是褚沉的居所。我推了推阿姐,阿姐别过眼摇了摇头。
长者将我带进一处院落,我本以为是褚夫人的屋子。阿姐却白了脸说这是褚家大小姐褚菀的闺房,我正纳罕为什么带我们来这。便有人撩起门帘入了屋。来人面色很不好,一副怒气滔天的样子瞪着我阿姐瞧。阿姐坦然迎着她的眼道:“我要见褚夫人。”褚菀气调高扬颇为讽刺的呵了一声笑,她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折扇扑扇了几下便合起指向我阿姐,我阿姐站的稳当不动,那扇头便差些抵住阿姐的眉间:“你还有什么脸去见我妈?怂恿的阿沉离家出走不说,你竟然还找了上来,老实跟你说吧!打你家出事那天起,我们两家联姻就算作废了!我没找你要阿沉的人就不错了,怎的你就这么厚着脸皮来投靠我们褚家了?”我听得切切,一股怒意油然而生,我推开阿姐也架起胳膊指着她鼻子吼:“你这泼妇别乱给我阿姐戴高帽,褚沉那纨绔少爷怎的离家出走还挂我阿姐头上,要不是他,我阿姐能耗到如此的年纪!”褚菀翻了个白眼,伸出指尖戳了戳我的脑袋笑说:“你就不想想你阿姐那姿色能成事?怪不得除了我家做做好事,哪家能看上她。”我伸着指尖戳回去:“你以为我阿姐跟你似的?你怎么不想想是我阿姐不嫌弃褚沉那种纨绔子弟,我也老实跟你说,倘若我戚家还在,褚沉回来不三跪九拜别想娶我阿姐!”
我被恼羞成怒的褚菀猝不及防地扇了一巴掌。
阿姐愣了,她也愣了。我捂着脸站在一旁不敢置信自己被人第一次扇了巴掌。她喘了几下平复下来,又扬起下巴指着我吼:“看什么看!再看再来一巴掌!”阿姐柳眉倒竖,把我护进怀里安抚几下,咬着牙恨恨道:“我要见褚夫人,我娘给褚夫人留书一封,我一定要见到褚夫人。”褚菀听着却愈发洋洋得意,她撑开扇子晃了几下,又冲我和阿姐翻了白眼,继而说道:“老实讲,我把你们带我这屋,是我母亲的意思,我母亲也知道戚太太会修书,因此还特地嘱咐我说烧了那死人玩意儿。”阿姐搂着我发紧,脸色也白了几分,迟迟说不出话来。褚菀又翻了个白眼,招手唤来几个丫头,冲着我和阿姐道:“快快快,把她们给我轰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说罢,那几个丫头便领了命拉着我和阿姐的胳膊往外拽,我拼命挣扎,却没一个丫头狠狠推到地上。阿姐慌忙对褚菀道:“多年的情谊,贵府不认这门亲事也罢,只是我和妹妹两个女子,还盼贵府能为我俩留一份儿微不足道的差事,求……求求您了,大小姐。”褚菀佯作一脸惊讶打量我阿姐,又笑得前仰后翻,待她笑够了,褚菀揉着发酸的肚子连连摆手道:“快,快扔出去,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