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歌,我知道闻老师走了你很难过,但是别急着做决定,你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一下,再考虑考虑,你的人生路还很长”。
幼歌怔怔的看着前面桌子上的鱼缸,几尾红色的金鱼在从窗隙中倾泻而下的光影里穿梭,一派久居深山不知岁月的悠然,她不知道这些金鱼有没有感知到主人的离开而觉得难过,她只知道,她很难过,难过的想要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用扭曲的五官和大颗的成串儿的泪珠来宣泄自己的伤心。
只是倒映在地上的一个成年人的身影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约束着她: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要学会消化自己的情绪。
幼歌抬起头看着隔着茶几的木制沙发上坐着的张叔,看着他关心的恳切的眼神,一句“不,我已经决定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母亲在她4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印象中的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总是静静的看着窗外。她总是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来吸引母亲的注意力,母亲会温柔的对她笑:“幼歌,小心一点,别碰着自己了。”
姥姥听见了也会喊:“幼歌,来这边玩,别打扰妈妈,妈妈身体不好,咱们得保护她。”
虽然妈妈离开的早,幼歌自记事起也没见过爸爸,但是幼歌从小就积极乐观。
这源于姥姥和姥爷给她的无孔不入的爱和支持。她从小早慧,偶尔也因邻里的闲言碎语心生郁闷,但是姥姥和姥爷从不因她小就隐瞒她欺骗她,而是尽量用她当时能够理解的方式来告诉她,开解她。
她也曾好奇问起爸爸,姥姥说:你爸爸和妈妈最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你爸爸去找他想要的东西去了,妈妈身体不好,留在家里陪我们呀。
慢慢长大了,姥姥也会指着电视里某个家喻户晓,上过几次春晚的歌星说:这就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
她知道后偷偷收集了很久的新闻,这个歌星叫陈柏礼,25岁参加选秀出道,却一直不温不火。
33岁突然因一首《梦想家》火遍全国。
36岁参加水果台综艺节目,才被人发现有一个4岁的可爱的儿子,和一个出身香港豪门的妻子。也是从那之后,网上遍布了他聪明伶俐又帅气的儿子和优雅美丽的妻子的信息。
听张叔说,爸爸和妈妈是大学同学。幼歌想:这可能是一个渣男的故事。所以,幼歌学着放下,从此不再关注有关他的任何信息。
向往外面世界的幼歌报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几乎跨越了半个祖国。
她读大三那年决定考研。姥姥和姥爷怕影响她的学业,一直没告诉她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住在医院。等她大四考完研回家才知道姥姥已经离开2个月了,她没有见到姥姥的最后一面。
记忆中笑容温暖,风趣幽默的姥姥变成一张冰冷的黑白照片挂在客厅的墙上。
照片下面的高脚柜上是两只已经熄灭的蜡烛,中间是一个矮脚花瓶,花瓶里零星的插着几朵白菊。
幼歌看着沉默了很多的姥爷,她第一次有了后悔的感觉。
后悔自己离家太远,后悔自己不够仔细,不够关心姥姥和姥爷。总觉得他们还很年轻,才60岁出头,人生也还有很长。
以为喜欢跳广场舞的姥姥和喜欢提着小水桶和大毛笔去公园写字的姥爷身体都很健康,却忽略了他们逐渐花白的头发,日益加深的皱纹和有些颤抖的双手。
现在回忆起来,这些都像是电影中被放大的细节,密密麻麻的提醒着她的失职。
在人口平均年龄已经将近80岁的现在,幼歌总以为她还有大把的时间陪伴。
她想着等她读完研究生,再在外打拼2年,那时候姥姥和姥爷也才67岁和69岁,时光正好。
到那个时候她就能把姥姥和姥爷接到身边,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只是没想到姥姥的身体外强中干,只是一场流感就击垮了她,各种疾病随之而来。
她都没能来得及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姥姥曾经说过将来要看自己成婚生子,帮自己带孩子,教孩子背《汤头歌》,弥补自己没有跟她学中医的遗憾。
幼歌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受小时候看电视剧的影响,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投行女精英,在金融领域一展身手。
因她冷静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备受专业课老师的喜爱,本科生阶段就跟着老师做过几个大部分研究生都不能跟的项目。
老师说她很有天分,极力想要招她做自己的研究生,但是幼歌还是想要去更大的平台迎接更高的挑战。所以她全心全力去准备和冲刺,也忽略了姥姥的电话越来越少,只以为是姥姥不想打扰她。
当她再次回到小院,看到姥姥冰冷的照片,才惊觉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姥爷的头发已经全白,松弛的皮肤上刺眼的老年斑,才64岁的人看着比邻居79岁的罗爷爷还显年老。
她极力掩盖着自己的伤心和难过,努力去应和姥爷的开解。
他们老了,她长大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不想再去重演悲剧,不想要姥爷沉浸在孤单和冷清之中。
幼歌放弃了读研,回到了这个她长大的小镇。
幼歌的姥爷是镇上最好的中学的校长,姥姥是一名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的老中医。
也是因此,虽然在那个不开放的年代,幼歌的家庭明显不正常,却也没有人在明面上苛责她,排挤她,孤立她。小朋友都被家人教导着不与她为难。
她也曾收获几段淡淡的友谊,虽然大家越行越远,但是偶尔放假回家,大家还是可以一起聚聚餐,一起逛逛街,一起聊聊彼此的学习和生活。
回到小镇后,幼歌在姥爷的学生张叔的安排下,通过考试进了县里的民政局,成为了一名婚姻登记员。
小小的县城业务不多,幼歌和大她10多岁的高姐一起既负责结婚登记,也负责离婚登记。只是最近两年离婚率越来越高,纠纷也越来越多,吵闹甚至大打出手的人层出不穷,于是县里又安排了两个婚姻调解员来和幼歌高姐一起负责婚姻登记处。
这两个婚姻调解员一个是部队转业回来的叶志国,幼歌称他为叶哥。
叶哥看着很冷肃,他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为救操作失误的队员导致腿部骨折,虽然治疗之后行走无碍,但是却也无法支撑以后的锻炼强度,在军队后勤和转业之间选择回到家乡,陪着聚少离多的家人。
在这个男性普遍身高在175cm左右的小县城,叶哥183cm的身高,厚实的身板,没有什么表情总显得很严肃的脸庞,都让他显得极具威严。
叶哥话少,但是一句简单的“冷静!”,往往能够让极端不理智的双方,停下不停挥舞的肢体和到处横飞的唾液,让火热的气氛转向低沉凝重。
一个是已经在基层社区服务27年又269天的冯晓华,她让幼歌喊她“冯姑姑”,说她的女儿和儿子都曾是幼歌姥爷的学生。
冯姑姑总是愿意紧跟潮流,她穿着豹纹小短裙,黑色的大长靴,头发也留着最流行的“羊羔卷”,画着大红唇,但是圆乎乎的身影,肉乎乎的脸庞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总让人觉得很亲近,没有一点距离感。
冯姑姑及其热心幼歌的婚姻大事,短短的一年给幼歌推荐了不下50位适婚男性,也很为幼歌“沉闷朴素,像60多岁老太太”的装扮忧心。
叶哥和冯姑姑来到婚姻登记处后,这里虽然还是常见各种人生悲喜一地鸡毛,但是却有序很多。
人生的河流永远是往前走的,也许会因为岩石高地的阻隔分成两个支流,但是河流往前走的步伐从不停息。
幼歌在婚姻登记处工作的第三年,姥爷的身体越来越差。
幼歌知道姥爷很想念姥姥和妈妈。一天夜里,幼歌起床去卫生间,却发现姥爷的房间仍然亮着灯。她走过去一看,姥爷已经睡着了,手里紧握着一张老照片。
这是一张是姥姥和姥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姥姥的怀里抱着只有五、六岁的妈妈,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兔子的玩偶,扎着两个洋气的小辫。他们都开心的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但是幼歌很自私,她自私的希望姥爷能够永远陪着她。
所以她从不在姥爷面前提起姥姥和妈妈,装作这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从来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两年里,幼歌学会了做饭,而且很会做适合老年人消化的饭菜;学会了照顾花草,院子里的石榴树也和姥姥在的时候并无二致,反而花一年比一年更红。
幼歌也重新拿起了毛笔,在天气晴好的周末会陪着姥爷一起去公园写写字;幼歌甚至背会了《汤头歌》,偶尔姥爷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擦拭着姥姥的照片,默默的给她背诵。
但是姥爷还是离开了幼歌。
这世间很多事情,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住院50多天一直没离开的医院的时候,姥爷给了幼歌两个账户。
一个是姥姥的名头,一个是幼歌的名头。
姥爷说姥姥的户头里面是他们多年的积蓄,幼歌的户头里面是多年来陈礼(幼歌父亲的真名)给的抚养费,让幼歌拿着做自己想做的事。
姥爷的丧事办的简单而隆重,虽然亲人只剩幼歌一个,但是老爷子教书育人30多年,在这个小县也称得上桃李成荫。
办完姥爷的丧事,幼歌就和大家提了告别,她不想再继续沉湎于这个小院。
姥姥姥爷一家团聚了,这也许也是一种幸福。“姥姥,姥爷,妈妈,你们放心吧,关心爱护我的人很多,我也会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幼歌心中默默的念。
办完姥爷丧事的第七天,一个穿着讲究的黑风衣,戴着墨镜的人敲响了小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