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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想念未全灰两番破产 悲风何足惧千里寻儿

孔大有眼里,向来都看着穷人是乐于接受他的恩典的。现在周世良这样干脆地拒绝,他不但引为奇怪,简直引为是一桩耻辱。瞪了大眼睛,向世良望着,面孔上自然现出一种难看的颜色。世良心里一转念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何必用恶话来对答人家?便陪着笑脸,向他拱手道:“孔老爷,刚才是我的话说错了。对不起!并非你有钱给我,我还不要,实因为我年纪大了,儿子又不听话,我今生报不了你的恩,我来生要变犬马报答你。那又何必!我虽是开家小豆腐店,倒是有点名声在外。我做的江水豆腐,无人不知;我要说是把这家店出盘,决没有人不受的。只是那倪家母女,实在可怜,望你高抬一点儿手,让她们还在那里住着。我有三四天工夫,这店决计盘得出去。盘个百十块钱,我立刻就走。在几天以内,你可以含糊着,回个电报到北平去,让他们别把这事闹大了,我去了自然有办法。孔老爷,你现在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坏人了吧?我说的话,一定可以算数的。”

说毕,扭转身来,就要向外走。孔大有对于他,虽然是很生气,可是听了他的话,一律出于至诚,就也觉得要把这场婚姻纠纷解决过来,还是要和他合作。他两手捧了水烟袋,来不及抓住他,只急得口里乱喊着道:“你回来,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世良站住了道:“你若是肯让倪家母女不搬走,我就死心蹋地地到北平去办这件事了!你只要看到我们两家,交情这样好,就知道我们这两家的亲事,是拆不开来的了。我们越拆不开来,你也就越欢喜了。”

孔大有两手捧着水烟袋,将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做一种沉吟的样子,然后微晃着身体道:“所以有了这种情形,我才说愿意帮一帮你的忙。这样吧,你既然是不愿白得我的钱,我也不勉强白给你,但是你要出盘铺底的话,盘给别人是盘,盘给我也是盘,你说值多少钱?一言为定,我就给多少钱。这样算,你没有白用我的,你早早地动身,倒算帮了我一个忙。你看好不好?”

世良不由得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却望了孔大有,出神道:“难道你做老爷的人也开豆腐店吗?”

孔大有笑道:“我开不开豆腐店,你不必管;反正我出钱盘你铺底就是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和我开口,你就和我账房谈谈,你说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

世良笑道:“是了。谁不知道你老是有名的善人呢?”

孔大有终于是把世良说得合作了,心中大喜,就吩咐听差,把账房叫了进来,当面交代明白了。把倪洪氏索性叫了出来,让她跟世良一同到账房里去谈话,自己也就回上房去了。洪氏埋怨着道:“周老板,你这人做事,未免太糊涂了。你辛辛苦苦撑起了这一家店,为什么盘出去?”

世良摇着头微微地笑道:“各人的心里,都有一部《春秋》。我来问你,你为什么愿意躲开我父子,让孔善人留住我呢?”

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娘儿两个,是没了指望的人了。再落下去,也不过是打鞋底洗衣服过日子。要说爬起来,好比人家屋檐下的麻雀,前程有限,我何不躲开,助你父子一下?”

世良笑道:“那就不用问我为什么盘铺底了。我们的意思,却是差不多。”

两个人一路说着,走到了账房,还是彼此对立着,在那里对谈。洪氏牵牵自己的衣襟,头一伸,嗓子里咽下去了一口痰。正望了世良,有话要说,账房就向他们瞪了眼,望着道:“你们的话,有完没有完呢?若是没有说完,回头我再来,让你们先谈谈吧。”

世良见账房又变了一副面孔,大概是知道这婚事不能成功的原因,本待和他计较两句,转念一想,这种奴才骨头的人,和他讲些什么理?好在他主人翁的态度,今天已经改变过了,我还是看他主人三分面子,不睬他就是了。于是陪笑道:“对不起!倒把你冷淡了。”

账房自在身上掏出了一枝烟卷在嘴里衔着,擦火柴将烟吸着了,抱了两只手臂,斜靠了椅子坐着,望了世良道:“你说吧,你那铺底要盘多少钱?你要明白,并非敝东家想做你那贵行当。”

说着,噗嗤一笑,在这一笑之中,自然地流露着那十分鄙视的样子来。洪氏横看了他一眼,不由地鼻里呼呼两声。但是世良倒毫不介意,在账房对面椅子上坐了,还招呼洪氏坐下。账房既然问了他的话,也不再问,嘴角高衔了烟卷,却把眼珠在眼镜里斜着望人。世良才从容地道:“你贵东家是位有名的善人,他难道还会占我们穷人的便宜……”账房连忙抢着道:“但是寒苦的人,也不能因为我们东家是个善人,就乱敲竹杠。你说吧,你要多少钱?”

说着,就喷出一口烟来。世良道:“我不是光看得起钱的人。孔老爷这样子肯帮我的忙,我还能乱说吗?我多了钱也不要,少了钱我又办不动事,我和孔老爷要一百二十块钱。”

账房把气沉住了半天,然后笑起来道:“你只要一百二十块钱,那真不算多。不过你出盘铺底,应当看着你铺子能值多少钱来说,不能依着你想花费多少钱来说。这个时候,我很想花个十万八万的,但是我这一副老骨头,连皮带血,也值不了一百文。你说,能凭着我心里来想吗?”

说毕,打了一个哈哈。世良睁圆了眼,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说这种俏皮话?又不是我贪孔老爷有钱,一定要盘给他。是他自己说,愿意受盘的;既是这样说,这铺底我不盘给他了。倪家大嫂子!我们走。有猪头,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

说着,起身就要向外面走。账房看到,倒吃了一惊,立刻抢了上前,将世良衣服一把抓住,笑道:“坐下,坐下!我和你闹着玩的。”

世良扭转头来,望了他,还不肯站住。倪洪氏在一边,就连忙打着圆场道:“周老板,你还是坐下来慢慢地商量吧。买卖不成仁义在,那有什么关系?”

世良这才坐下来,自己也抽出旱烟袋来抽着烟,淡淡地道:“那就听账房先生的吩咐吧。”

账房道:“不是我说俏皮话,我们既然做生意,当然要谈生意经。所以周老板说是要一百二十元才够用的话,我就驳了一驳,其实不相干,我还要请示东家才能做数呢。”

世良道:“你贵东家也说了,这不是平常买卖,我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所以我越发地不敢多说。请你进去问上一声吧。”

账房又抽了一枝烟卷,这才道:“既是如此,我看给一个整数吧。”

世良道:“我倒不计较二十块钱。就请你同孔老爷去说妥。”

账房见他倒一口答应了,心里很是懊悔。想着,何不只出八十元呢?于是答道:“你那店,不过是木榨水缸铁锅,哪里值得了许多。我是好意,所以多出两文,进去和东家商量,也许这个数目还办不到,我只好是尽尽人事了。”

说着,他才斯斯文文地走到上房去了。孔大有捧了水烟袋在那儿出神,也在想着,自己失言了。怎好对周世良说,他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呢?设若他讹我一下,开口不是八百,就是六百,我怎样办?不过他要是一个懂理的人,就不应该这样说。正这样地出着神呢,猛然一抬头,看到了账房,立刻就问道:“他说要多少钱?”

账房站在东家面前,沉吟了一会子,这才从容地道:“那周世良开口就要一百二十块钱。”

孔大有头一偏,望了账房道:“什么?他倒只开口要这些个钱,我以为对半还价,也要给他二三百呢。”

账房见东家果然不嫌多,倒是自己多了事。然而已是代出了一百元了,怎好问上一问,倒多了出来,自己却是不好打圆场了。于是陪着笑向孔大有道:“你老是不懂这些小生意经,其实他这已经讨价过分了。我看给他一百元,小便宜虽有,也不算沾他大便宜,很对得起他了。”

孔大有坐在太师椅上,架着脚,摇撼了几下,然后微笑道:“你还是不会还价钱。与其还他一百元,何如依了他的价钱,只打个八折,这样一来,面子上很好看。其实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共是九十六块钱。又省下四块钱了。”

账房这才明白,东家是这样一番高算。便笑道:“东翁这意思,我明白了。我想周老头子,是等着要去找儿子的,只要我们快快地答应他,有现钱拿出来,我想他也就很愿意了。”

孔大有一手捧了烟袋,一手拍了腿:“唉!不是图他早早地上北平去,我为什么要盘他的铺底呢?你去说吧,就是补足这四块钱呢,我也认了。只图他马上就走。”

说着,用手向外连挥了几挥。账房走到外面客厅里来时,周世良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思潮起落了无数次。他半弯着腰,左手肘撑了左膝盖,用手心托住了头,却把右手捏紧了拳头,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表示着他的愤激态度。账房来了,他才抬起头来问道;“孔老爷怎么样说的?不问是多少钱,我这铺底都算盘了。”

账房倒愣住了,以为他未卜先知,倒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及至细察他的态度,不像是知道什么,这才说:“价钱依了你了,打个八折,好吗?”

世良昂头想了一想,笑起来道:“这是你的算盘对了。明是依了我的价,暗里还要更少出四块钱,就是那样吧,你们什么时候交钱?我的铺子,随时都可以点交的。”

账房倒真不料他如此好说话,一时回复不了话出来。世良向洪氏点着头道:“事情完了,大嫂子,我们回去吧。”

洪氏在一边看到这些事,真像看了一台戏一般。她急于回去,要问个所以然,于是二人匆匆忙忙,走回豆腐店去。到了店里,世良先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指道:“这块鸡骨头,算是去了下来了。”

洪氏望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因道:“周老板,你要出盘这铺底的意思,我已经懂得了。你把孩子找了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世良道:“只要孩子学好,我就天天在街上拉车,也要把他抚养起来,就是这一家豆腐店,迟早也不难再开。若是儿子不肯学好,我一世的道行,都完全牺牲了。回省也好,回乡也好,只落下一辈子的骂名,我哪里还有脸回来?只好老死在北平了。”

洪氏听他说得这样决断,又是实情,望了他,不知道怎样去劝解才好。世良靠了店堂中一根小木柱,昂着头望了帘外的天,微笑道:“我也是人家抖文的一句话,‘破釜沉舟’,就是这一下子了。”

什么叫破釜沉舟?周世良不知道,洪氏更是不知道。不过常听到人说,拼了干一下的,好是这回,坏也是这回,这就叫破釜沉舟。换一句话说,若是干不好的话,永远地就算完了。洪氏道:“我们做邻居一场,我的小菊芬,你也是很喜欢的。你就这样不顾她了吗?”

世良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计春能回来,自然他们还是一对小两口子。计春不能回来,你叫我把什么脸见你娘儿两个?”

说着,两行眼泪,早是偷偷地爬过了他两只高撑的颧骨,流向嘴角来了。洪氏先是只管望了他,后来突然地转过身去,向自家屋子里就跑。进得房来,掩上了房门,呜呜咽咽地,她就哭了起来了。菊芬有这样大,母亲过的是哪一种环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现在忽然地哭了起来,决不能为的是什么柴米油盐小事。但是要去劝解母亲吧,又想这事牵涉到自己身上来,于是站在房门口呆呆地听着。听得久了,觉得母亲定是二十四分地伤心,先是随着母亲的哭声,缓缓流泪,到了最后,也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洪氏听到她的哭声,由里面跑了出来,牵住了她的手,望着她脸道:“孩子,认命吧,哭什么呢?”

菊芬听母亲的话,觉得她完全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因道:“我不冷不饿,有母亲带着我过日子,我很好的,有什么事要认命?”

倪氏叹了一口气,牵着她到屋子里去,同时却掩上了门,低声问菊芳道:“你干爹这几天很有心事,你少到外面房里去吧。明后天……”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菊芬道:“明后天怎么样了?”

洪氏道:“不要谈了,到那个时候,你也就会知道。”

菊芬心里想着,怕是有什么牵涉到自己难以为情的事发生,那就听了母亲的话,不到前面去也好。这天在家里闷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听到前面店房里,有嘈杂的人声,小姑娘究竟忍耐不住了,便抢到前面去看,只见两个穿长衣服的人,带了四个穿短衣的,都站在店堂里,和周世良讲话。世良指着东西,那穿长衣的,就按着件数,在簿子上记着,把店堂里东西都记完了。世良口衔了旱烟袋,靠了柱子站定,淡笑道:“诸位!不必说我这块江水豆腐的招牌了。就是我这店里,大大小小的东西,也值这九十六块钱吧。”

那穿长衣的人笑着,就递了一叠钞票给他。世良接着钞票,拱了两拱手道:“多谢诸位费心,将来我再报答各位吧。恭喜你们贵东家,一本万利。”

菊芬一看这情形不对,立刻跑到屋子里去,问她母亲,这是什么缘故?洪氏想着:说是去找她哥哥,也许她是快活的。就告诉她世良是盘了店去做盘费。菊芬道:“去是容易,回来没有店了,吃什么?喝什么呢?”

洪氏道:“他有他的算盘,事情是难说啊。”

菊芬鼓了嘴道:“这个样子说,干爹是去了,就不回来的了。”

洪氏也没有做声,默然地坐在一边。菊芬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得着解决呢。世良口衔了旱烟袋,就缓步走将进来,两手抱了拳头道:“倪家大嫂子,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我和孔大老爹说妥了,这里还是让你娘儿两个住,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你的心肠好,将来总有好收场的。”

洪氏和世良虽不过是一对儿女亲家,然而彼此做邻居许久,在贫苦的晚景之中,都有些同病相怜。于今猛听得要从此分别了,觉得这老头子倾家荡产,前途茫茫,更是作孽,所以呆望了世良,却是做声不得。世良道:“小四子这伙计,总算有良心的。他听到说我盘了店,我又要走,哭了两晚上,我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另找生意去。大嫂子,据我看起来,人还是不认识字的好。认得字的人,他心眼多,格外会出花样,就靠不住了。”

洪氏不愿兜起他的牢骚,便道:“菊芬,你到街上去打四两酒来吧,我做两样菜,和你干爹饯行。”

世良连连地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娘儿两个,以后少我帮忙,银钱恐怕更要紧些。我看你把替我饯行的钱,留了不用,也许可以多过两天宽裕日子吧。事到于今,我们只有彼此原谅的份儿,还讲些什么客气。”

洪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周老板说得也是不错。只是你这回出门,不同平常。我不略尽人事,好像心里十分过不去。”

世良摇了两摇头道:“你这话不是替我说着吗?”

洪氏见他越说越有些惭愧,就不谈了。世良一手摸了菊芬的头,一手扶了旱烟袋,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硬着嗓子道:“孩子!这两年,我是把你当我自己的姑娘看待。但是我想不到你计春哥哥这样不听话。”

菊芬低了头,咬住自己一个食指,没有做声。洪氏见世良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便沉着脸色道:“周老板!我不能骗你,我由我的心眼里说出话来,设若计春真要娶孔家小姐,你就答应了吧。我这个孩子小啦,哪还怕给不了人?设若你欢喜她,她总是你的干女,将来做一门亲戚走吧。”

菊芬突然地插了嘴道:“将来我当尼姑去。”

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来,自然表示着她非嫁计春不可,两位老人家,相对默然,却无话可说了。最后还是世良自己脱身道:“我还要去检东西,有话回头再谈吧。”

他说着,衔了旱烟袋到店堂里去了。洪氏也不言语,悄悄地上街去买了半瓶酒和一些鱼肉。回家来安排得好了,天已昏黑。在小堂屋里中间桌上点好了一盏煤油灯,将菜碗摆好,酒壶在炉子上煨着,这才叫菊芬去请世良来吃晚饭。世良看到酒饭都预备好了,如何推辞得了,只说了一声:“你娘儿两个,何苦一定要费事呢?”

也就在桌子横头坐下来了。菊芬提了酒壶,站在桌子下手,就来和世良斟酒。世良因她头发梳得齐而有光,布衣服穿在身上,不但是干净,而且没有一点皱纹。拿酒壶的手伸了出来,雪白干净,站在这里斟酒。她只是微低了头,垂着那长而且黑的睫毛,表示她那聪明的样子出来。世良心里想着:这样伶俐的孩子,又能吃苦,不知道我这儿子,为什么不要?但是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可不愿表示出来,免得又惹起了洪氏伤心,于是勉强地向洪氏笑道:“一人不饮酒,二人不打牌,大嫂子也来喝一杯。”

洪氏在隔壁小厨房里答应着道;“周老板,你先喝着吧。我知道你喜欢吃面食,在这里用鸡汤煮家乡挂面给你吃呢。”

说时,她果然捧着一大碗面出来。她笑道:“长来长往,周老板你吃一碗这个吧。”

世良道:“大嫂子倒还要讨这样一个口气。”

洪氏笑道:“可不是?二来这家乡面,你到了北方去,恐怕不容易吃到的。”

世良心想,据她这话,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便笑道:“多蒙你的好意,我一定记着。我当你面,先干了这杯酒。”

洪氏看他如此,倒觉得自己的话,未免有些使人难堪,便搭讪着,望了墙上掀的日历道:“今天是阳历什么日子?”

世良望了日历,没有做声。菊芬道:“今天是廿九。下月一号,干爹可以到北平了。”

洪氏道:“在一号那天,这个时候,你们父子相会了。”

菊芬道:“干爹你到了,就早早地给我们写一封信啊!”

周世良看看这天真烂漫的姑娘,又看看那隐忧满面的老妈妈,心想:快快地回信给她们,这就是她们最后的指望了。可是到了下月一日,自己究竟会着了儿子没有?也很是难说呢。他这样沉沉地想着,眼睛依然是向那日历望着。他沉沉地想着,呆呆地望着,几乎是忘了一切了。经过若干小时,他依然向那日历望着,日历上不是廿九,乃是一日了。他所坐着的地方,不是安庆城内一家豆腐店的后院,乃是北平前门外一家小客店里了。因为他在路上就计算定了,这次到了北平,无面目去见同乡,就不再住会馆了。当下火车时,来得匆忙,来不及找托脚之所,先在小客店里投宿了。这种旧式的小客店,大部分还保存着四五十年前的规模:阴暗的屋子里,一张大炕,一张薄木板桌子,两三张方凳,所多的只是一盏光力很弱的电灯,和一组卖药公司的广告日历。世良进房之后,安顿了行李,坐在方凳上,刚要休息片刻,抬头一看,就看到那组日历浮面一张,很大的“一日”两个字,映人了他的眼帘。他想着菊芬的话,这时应该和计春见面了,现时却还住在这冷落的客店里呢。我这个儿子,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养大的,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他是又勤俭又聪明的孩子,何以会变到花花公子一样呢?这里面或有点特别原因,必定要见了他,问个仔细。好在他写信回南的时候,信上曾经载明了通信地址,照着通信地址去寻他,总不会错的。火车是九点钟到站,现在应当有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候,他会不会不在公寓里?趁着这黑夜无人,我去找找他看,若是先去向冯子云打听,倒显得我们父子们不和了。这样办着有理,先去看看儿子行动怎么样。我想儿子便是有些不好,父子当面一说,他有什么错处,也就改过了。世良如此想着,客店里伙计送上茶水来,只倒一杯茶喝,脸也来不及洗,就出客店门来找儿子了。他是一个贫苦出身的人,凡是力量可以节省的钱,自然地就要节省下来。他在乡下做庄稼,在城里磨豆腐,走路当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北平城里这样宽平的马路,又随处有警察可以问路,他就拿着一张写了通信地址的纸条子,逐段地访问着警察,向计春住的公寓里寻找了来。他刚刚也只是走得两条街,那街半空的电线,忽然嘘嘘怪叫,呼呼哄哄,一片响声,半空中的飞沙卷着很大的浪头,阵阵地向人扑了来。不但街上的行人,东倒西歪,就是店铺屋檐下的市招和木牌,也狂舞着落到地上。原来出入不意,发起了大风了。世良才出客店不远,本来可以回去的,但是他急于要知道儿子的情形是怎么样,两手抱住怀里,低了头,只管向前钻,照着他固定的计划,看到街上的警士,就取出字条,向前打听路径。街上的警士,他也是人,并没有铜筋铁骨,这样大的风,如何站得住,也是躲避到人家屋檐下去。街心的电灯杆上,电灯虽然是亮着,经不得那就地卷起的风沙,变做了烟雾弥漫。在半空里,便是灯光也显着有些昏暗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面,街上的行人,决没有什么留恋,都只有各自回家,各事付与明天去办了。世良把目前是怎样的环境,他都忘了,还是继续地走,遇到警士,就上前去问。警士见他在这样大风沙的晚上,还要打听路径,怎能不疑心,就问他是找什么人?世良满肚皮烦闷,也隐不住,就把意思略告诉了人家。警士道:“你儿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你明天白天去找他,也还不迟!这样大的风,又是晚上,你一个生疏的远来人,哪里去乱跑,回客店去吧。”

世良道:“我为了找儿子,就是刀山也要爬过去,说什么风。”

说着,他别了警士又向前走。他由外城向里城走,正是顶头对了那刮来的西北风,他闭了眼,半蹲了身子,走两步,又向人家屋檐下躲一躲。这风也好像是特别和他为难,一阵紧似一阵,向他身上猛袭着。也是祸不单行,当他躲到人家屋檐下时,恰好屋檐下吹来一块窗户板,不歪不斜,正对了他脑袋上直落下来。世良本来就被风吹得七颠八倒,再让东西打着,站立不住,人就倒了下去。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是那能抵抗大风的汽车,一辆一辆飞跑过去。他倒在的地方,又恰是电灯不明,便有人经过,也看他不到。可怜这个千里寻儿的老人,便静静地躺在人家屋檐下。然而他所寻的儿子,哪里会知道,有辆很小的轿式汽车,呜呜地响着喇叭过去。车子里面坐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男的呢,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她紧紧地搂抱着,带了浅笑,坐在车厢里。那汽车转弯时,掀起地面上的浮土,向地上躺着的人身上,重重地盖了来。车子上的儿子,做梦也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将汽车轮子敬了他父亲一阵飞土;在地上躺着的老子,做梦也想不到儿子是那样舒服,带了美女坐汽车,由身边过去。但是他终于要感谢这汽车的喇叭声,它呜呜地响着,却把世良由地上惊醒过来了。他并不因为这块窗户板,打消了他寻儿子的心思。他扶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挣扎了起来。凝神了一会儿,辨清楚了方向,还是照着原来的计划,步步走去。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钟以后,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馆,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这样夜深,早闭门了。世良捶了许久的门,里面有个伙计开门出来了,问道:“这样大风还有人回来?”

及至让他进门,开了电灯细看,见世良穿了破旧的布衣,满脸满身是土,便瞪了眼问道:“找什么人?”

世良道:“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周计春吗?”

伙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世良想了一想,看看自己的衣服,便道:“我是他家里人,由南方来的。”

伙计笑道:“借钱也看时候,半夜三更,是借钱的时候吗?他出去了。”

世良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他吧。”

说着话,账房也出来了。他道:“不行!我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半夜三更,不能胡乱留下人,你回去吧。明天白天来找他也不迟。”

世良听得四处静悄悄的,看这情形,料着公寓里是不肯留下的。拱拱手,便道:“我是周计春的父亲,千里迢迢,特意来寻他的。今晚刚下火车,我住在前门外小客店里,你看我迎了这样大的风,前来寻他,我是怎样地要紧。诸位!你们忍心不让我见一见吗?”

伙计望了他道:“这里头更有可疑了。刚才你说是家里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他的老子了呢?”

世良道:“这些你们不必管,让他当面来认我一认,事情就明白了。”

账房点头道:“你说得是。他若是在家,我们不乐得让他出来见见,事情就解决了吗?就因为他不在家,我们才不敢留你呀。我也老实告诉你吧,他在我们这里住,是挂一个名,总是整晚不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我们都要睡觉,哪里安插你?你带了行李呢,我们还可以把你当客人,开一间屋子让你睡。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吃客寓饭,处处受着公安局干涉的,能随便地在半夜里留下一个孤单客人吗?老人家,我和你找一辆洋车,把你送回客店去,你明日来好了。”

世良是个懂事的人,人家这样地说了,怎样好一定赖在这里,便道:“那也好!请你带我到儿子房门外看看,我就走了。”

账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为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见,只得亲自带了他到计春房外,把电灯扭开,让他在窗户外看着。世良在窗户眼里向里面张望时,床上是绿绸的被,绣花枕,玻璃书橱叠着书本,衣架上挂了几件西服,样样东西精致极了,简直没有一样是原来的东西。因问道:“这是他的屋子吗?”

账房指着房门柱上一张名片道:“你不看看,这不是周计春的名片吗?”

世良一看果然不错,只得望着房门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了出去。当他走到大门口时,那风在半空里,又是呜呜嘘嘘,发出那惨厉的声音。他在那失望之余,这就越发地难过了。那账房倒是肯破钞,已经雇好了一辆车子,在门外等着,不问他同意与否,将他扶上车去。世良正要坐下,只听得后面伙计说:“来了来了!”

他以为是计春回来了,又跳下人力车来。喜剧或悲剧的开展,也似乎在这一刹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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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王妃穆青丝,年方二十,绝色倾城,奈何身在宫闱之中如陷泥潭。后宫之中的锦衣玉食、步步惊心让她格外厌烦,却又无可奈何、难以解脱。她的容貌与才情,深得乎阳太子的宠爱,乃至艳压群芳,让王府中其他宠妾妃嫔暗地忌妒。可是,这一切在穆青丝限里,却如云烟般飘渺虛无。一次偶然相遇,王妃穆青丝与书生柳玉坤一见钟情。因为沉迷于青丝的美貌与才情,柳玉坤明知她是当朝储君之妻,仍然情难自禁、无法自拔。那份渴望已久的激情与欣喜让两个身份悬殊的恋人欲罢不能。哪怕彼此没有明天、哪怕面对无数的针锋相对、哪怕某口不慎东窗事发……爱与恨、情与仇交织缠绵,穆青丝与柳玉坤该如何自处呢?红尘漠漠,何处才是穆王妃真正的皈依?
  • 丑女翻身:专宠嚣张妃

    丑女翻身:专宠嚣张妃

    一朝枉死穿越,她绝世神偷却成了世家中长相丑陋的废材私生女。异世中,强者为尊,尤以高阶驭兽师为最,弱者只有被凌辱践踏的份儿。世人皆弃她、厌她、辱她,唯独他慧眼识珠,对她抵死纠缠,霸爱不休!世间风云变幻,丑陋相貌的背后牵扯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而她的身世之谜也逐渐浮出水面!【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半边鱼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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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豪门争斗我不想管什么白道黑道我也不想知道逼急了~~本小姐也会跳墙我只想知道一条项链跟半天的财富你会选那一样?
  • 《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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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主要讲述了,主人公小杨因为十块钱的心结迟迟不答应女友小婷婚事,导致两个人感情出现危机。后来小杨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告诉小婷事情的原委,但是他能等来小婷吗?
  • 时光清浅,微雨在檐

    时光清浅,微雨在檐

    本书用120篇随笔,搜罗生活的美妙与欢喜,带给读者青春的成长与成熟,梳理你躁动的心境,抚慰读者繁忙时紧绷的心弦。本书保留了具有“李丹崖”特色的随笔风格,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篇幅上,都针对高考作文精挑细选,文笔纯熟,警句迭出,一篇篇美文,为读者开启别具一格的阅读体验。信手翻书,精彩的句子比比皆是。一册在手,确保你考场作文“胸有成竹”。这是一部青少年成长陪伴读物,作者通过最强体悟,记录了青春心路;这是一本关照青少年心灵的口袋书,它讲述了如何珍藏青春的记忆,如何走出成长的酸涩,如何练就成熟的心智,如何破解人生的密码,如何走出挫折的滩涂;这还是一部提高写作能力的实用手册,一针见血的点评,开启全文解读,有助于读者迅速掌握写作技巧,把作文与阅读理解当成一种享受。内容十分适合中学生阅读,其中有不少文章入选过全国各省市中高考语文试题,并且有多篇文章被《读者》《青年文摘》《意林》和《格言》等文摘类大型期刊转载,是高考与中考的必备书籍,对陶冶青少年的情操,鼓励青少年的斗志,指导青少年的成长和升学,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书中的大量素材是中学生朋友进行作文之时参考的精彩案例,更是拓展视野的绝好选择。本书不仅有励志美文,还有人物故事,更有一些生活中的感悟美文,这些故事会给你心灵的启迪,适合于各个人群阅读,更适合于参加中考高考的学子阅读,因为这些故事既是很好的作文素材,又有可能以阅读题的形式出现在考试中。
  • 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

    居里是著名的女性物理学家,两度获得诺贝尔奖,与其夫共同发现了放射性元素镭。本书主要以其成长历程和人生发展为线索,通过日常生活中富于启发性的小故事来传达他成功的道理,尤其着重表现他所处时代的生活特征和他研究的艰难过程,以便对读者产生共鸣和启迪。本书包括人物简介、思想点拨、经典故事、人物年谱和名人名言等部分内容,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启迪性和知识性。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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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重生到了大明驾驭燕赵雄风劫掠三千粉黛用美貌和智慧推动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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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看到的春华秋实,都在你笑里。”——林宿余袅觉得自己喜欢上林宿了。从初时的压迫感到后来的肆无忌惮,他一直都在纵容她。林宿将余袅抱进怀里,手轻抚过她柔软的发丝,搭在她肩上:“余袅。”“我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既然你不够自信,那我就付出两个人的自信。”“我是自愿的,不叫将就。”——双重人格内敛丧气少女×乖戾傲娇暖心学神少年————林宿要陪伴余袅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