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他来了,他开着轿车赶来了。
三辆军用运输卡车后面跟着两辆轿车,靠近村子的时候卡车缓缓减速,两辆轿车开到前面,停在山寨门口。
宝树看见王庚午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原本惴惴不安的紧张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狐疑,而身边其他的村民还没有知觉,叽叽喳喳的嬉笑着,有些妇女给壮年的小伙子胸口戴上红色的纸花,半是欣慰半是不舍的擦着眼泪。
“怪滴很怪滴很...”王庚午不住的嘟囔着。
宝树知道他的意思,既然之前就有了消息,说明之前在私下王庚午已经和他们进行了多次的交流,之前每次王庚午说去城里,每次回来都是笑呵呵的,想来已经基本敲定了和平交接,交接之后山寨会变成附属的村庄,之前村里的黑户该入籍的就入籍,青壮年男子该入伍的入伍,枪械该充公的充公,但来的几辆卡车分明是满载着士兵,从远处看只能瞧见他们都坐的笔直,身边都杵着一杆长步枪。
士兵从卡车上下来,踏着步子在轿车前排成一列,看得出他们蛮想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样子,挺胸抬头的挺像那么回事,但总有几个人步子踏不齐,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透着发自心底的嫌弃和厌恶,好像那都是同伴责任,与他们为伍只是一时的不得已。
‘诶...我怎么看的这么清楚’宝树揉了揉眼睛。
其中一辆小轿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也穿着军装的人,他的军装和卡车上的士兵同样的制式,颜色却要鲜亮不少,像是专门礼仪用的,胸前别着两个有些旧了的徽章,宝树之前在紫金城里为了赚零花钱卖过几天报纸,报纸上所谓‘大总统’‘大督军’之类的人物出席活动几乎都是这副做派,但来者胸前的徽章数量和成色都逊色的不是一星半点,想来总不是头号人物。
士兵们就矗立在那里,士官先是走到后面一辆轿车前,行了一个礼,笑容可掬的朝着车里说了些什么,随后一个人走上山寨前的土坡。他越走越进,村民们敲锣打鼓都招呼了起来,眼看秧歌就要扭起来,王庚午赶紧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村民们都僵硬的收住了手,有点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到了,这时军官刚好走到门口。
王庚午朝村民们自然的笑笑,说:“不见外嘛,张副官,都是自己人,别搞这些花哨滴咧。”
宝树蹑手蹑脚的挪到人群的边缘,往下望去,一个士兵走到后面那辆轿车门前,鞠躬行礼,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米色长袍的人,带着瓜皮帽,低着头,姿态和其他人都不同,身形修长,挽着士兵的胳膊走到一众军人的前面,抬头往上看,目光刚好和宝树对上,宝树看他嘴角挑出一抹弧度,朝自己笑了一下,瞬间一个寒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顺着脊梁直冲进后脑,赶紧把头低下,再也不敢看了。
这边张副官扬着头,用下巴看着王庚午,没理会那些套近乎的话,清了清嗓子:“草寇王庚午,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华夏民国二十七年,奉鄂阳省政府李主席之命前来荡平贼寇,尔等赶紧速速抵抗,额..不是...速速放下抵抗,跟我回省城受审,若有不从,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一席话说完,全村人都傻了。
突然翻脸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整个态度太儿戏了,如果不是收编,那山寨上下两百多口,一百多壮丁,就是正儿八经的反政府武装力量,这姓张的敢一个人上来大放厥词,几乎瞬间就会被拿下,三个车皮充其量四五十号的士兵,说是剿匪?不如说是白给。更别说‘赶紧速速抵抗’,口误不算,这是个病句啊...
王庚午发愣的时间比其他村民都短,从脸上挤出一丝笑:“老张...你这四干啥嘛,咱们不都是...”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从张副官的身后飞窜而起,照着王庚午的面门,劈头就是一掌,王庚午左脚后撤,右手聚掌赶紧迎上去接——
“嘭——呼——”
那一掌带了好大的风,掌压之下老土匪脚下的尘土四扬开,扑到周围村民蒙圈的脸上。宝树回头一看,那土坡下只剩了一排士兵,长袍瓜皮帽的身影却是不见了
“进起!进起!”三胖子大喊,招呼着老幼妇孺赶紧回到寨子里面,自己则冲上去想帮王庚午的忙。
“都回!都回!”王庚午一个撤步抽出身来,急促的朝三胖子大叫,但三胖子已经冲了上来,那人影回身一脚踢在三胖子的胸口,小两百斤的胖子双脚离地四五尺,后仰摔翻在地上,眼看是不动了。
寨门口炸了锅,青壮年几个人拖起三胖子,呼啸着回寨子里拿枪,妇孺惊叫着四散开,宝树本来也想回屋里取刀加入战斗,无意间瞥了一眼张副官,发现他束手束脚的站在原地,像个被罚站的宝宝...皱着眉头,很为难的样子。又看看打斗的两人,说是剿匪,更像是比武,在心下觉得不对,就停了下来,朝着王庚午的方向慢慢靠近
袭击王庚午的人身法极快,拳掌交加行云流水,专往老土匪没有衣物保护的地方打,十几招下来,宝树竟还没看清楚他的长相,相比之下王庚午左支右绌,堪堪只能格挡,气势被压制的死死的。
又十招,首先拉开的反而是对面,宝树看清楚了他的脸,异常清秀精致的五官,眼眸典雅而清澈,分明是和自己相近的年纪,剧烈的打斗让他一缕头发从帽檐中露了出来,一直垂到脖颈,宝树看呆了
“女...女的?”
“阁下可是肖家的人嘛?你滴脉象露出来咧”王庚午面无表情的问
女孩儿不说话,也没有急着再攻上来,而是左手摸上瓜皮帽的帽顶,那里有三颗黄豆大小的珠子,她一边摩挲,一边朝右边踱步,眼睛紧盯着王庚午,张副官在她身侧赶紧跟上,王庚午也朝右边踱步,和女孩儿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距离,宝树跟着王庚午的脚步,四个人的脚步划出了两个圈。
转着转着王庚午突然‘诶’了一声,宝树也感觉出来,女孩的气势突然变了,之前凌厉外放的气突然收紧,再冲上来时身影变得无法聚焦,明明是一个人,却像是三四个人同时出拳攻向老土匪。
王庚午出拳应敌,明明这次攻势更加莫测,他却显得从容了许多,拳掌带出的气拉出了架子,除了格挡躲闪也能还上两招,女孩儿的拳如细雨绵慢,密不透风,也数不清过了几招,再次拉开。
这会换女孩儿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阁下是‘迷踪’的传人?”王庚午问。
女孩儿一样不搭话,又去摸头上的珠子,接着转圈儿,不一会儿气势又变了,不单是气势,好像品种都变了,瞳孔像猫一样凝成了一条线,身上骨头咔巴咔巴的响,双手着地,指甲和牙齿肉眼可见的长成了三角形,整个脊柱弓了起来,嘴边发出低沉的嘶吼,分明像一只狩猎的老虎。
王庚午拿‘长毛猪’举例子的时候怕是没有想到过,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猪可以把其他猪的长毛剃下来给自己接上。
女孩儿又扑上来,这次是实打实的‘扑上来’,没有任何招式的朝王庚午当头就是一抓,王庚午拿手臂格挡,袖口一下被撕成了布条,两人又交手在一起。
在宝树眼里,最让他震惊的却不是女孩儿而是王庚午,女孩儿不知用什么手段,连续更换了三种脉象,三种气场,但气的强弱是基本没有改变的,从一开始完全压过王庚午,到现在确是死死的被王庚午压制着,任她如何像猛兽一样左右扑击,王庚午的拳脚始终罩住她的周身要害,他的气是始终如一的,但无形之间却膨胀了不知道多少倍。
‘太神奇了’宝树深深的感叹。
“老大!饿们来帮你咧!”回去拿枪的人赶了回来,瘦子打头,手里的枪型号不一,没有枪的就提着看到。
张副官原本被女孩怪异的样子吓呆了,这才看到气势汹汹的众人,额头冷汗直冒,对还在撕打着的女孩儿喊:“长官,差不多得了。”
女孩儿一个翻身落在张副官的身侧,又去摸头上的珠子,身体渐渐恢复了原样,站直了身子,摘下了瓜皮帽,一头齐肩的黑色短发披散了下来,十足的美人坯子,前来帮忙的人全部傻了眼,有的还张开了嘴,一脸痴相。
王庚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话里的方言味都淡了不少:“还没请教小姐您是六族里谁的门下”
没想到女孩笑了,刚才过招时杀气腾腾的面无表情一下子变得古灵精怪的,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她说:“我呀,谁的门下也不是,你功夫不错嘛”
王庚午讪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张副官赶紧拿出一张纸,说:“这位是莫家的莫冉小姐,来前线帮助抗战的,对武学特别痴迷,听说王老哥您神功盖世,就出了这么个主意想跟您切磋切磋...呵...呵呵...这是收编的协定,我们早就说好了的嘛。”
王庚午紧皱着眉头,半信半疑的接过协定,心理不住的盘算着。
内六族顾名思义就是六个家族,负责管理和约束所有体内发现脉象的人,六个家族所在的地方分别是华夏的六个边疆,在封建时代,六族和国家的关系若即若离,因为本身他们隐隐然承担着很大一部分的边防秩序,内部却极其保守,不愿在实质上接受国家直接插手家族内部的管理,也不去干涉国家政治,再加上本来觉醒脉象的人就万里挑一,人口基数极小,绝大部分国民是不知道这种超自然力量存在的,公开大张旗鼓的强制收编反而可能会导致这方面的信息泄露,反而导致国民情绪的骚动,所以内六族一直是以民间自发超自然力量保安组织的面目存在的,和军队有合作,但一般不会公开派人加入。
而更让王庚午在意的是女孩儿的姓氏,六族分‘莫林白唐杨冯’,每个家族都掌握着一种独特且具有杀伤性质的脉象,相比其他零零散散获得脉象的人,他们以家族为单位拥有强大且隐晦的内部宗族认同和管理体系,这也就是为什么内六族之外的‘外五族’是接受管理的,而这其中,莫家的地位隐隐高过其他五族,其他五族内传的脉象凡是修炼的人都是了解的,提起都是所谓的‘煌峪林火,玉树白泉,紫金唐岩,呼伦冯飓,甘孜杨千钧’,名号的前两个字是他们各自家族所镇守的地方,第三个字是姓氏,最后一个字是脉象的能力,唯独莫家,传承数百年,提起他们也只有一个字:莫。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的能力,所以这个字越是简洁,越是让人闻风丧胆。
莫冉自称是莫家人出现在前线,又在短时间内接连展现出三种脉象,实在是超出了王庚午的理解范围。
他含含糊糊的在收编协定上签上字的时候莫冉还在一旁兴奋的大呼小叫,说什么:“有王前辈这般武功高强的勇士在,肯定打的皇国鬼子屁滚尿流”一类的话,她越是显得活泼,王庚午就越是觉得她奇怪。
宝树呢,全程呆呆的看着莫冉,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也不怪他,一个个青壮年的小伙子都和他一个德行,眼神陷在莫冉身上出不来,直到协议签完还没缓过神来,个别已经有了相好的更是挨了一巴掌之后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张副官把收编之后的各种事项都向王庚午说明完,已经是傍晚了,莫冉拒绝了村民们留饭的请求,活泼而得体的和村民们告了别,走之前对着一众小伙子们说:“期待和你们并肩作战哦——”多少人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宝树看着莫冉从山寨门口的土坡走下去的背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这是他和这个女孩儿的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是最后一次。
“后生!”王庚午一把把宝树拉到自己身边,宝树有点愤怒,安静美好的气氛就这么被打破了,再回头去看,女孩儿的身形已经进到了小轿车里。
“你干嘛!”
“饿今天厉不厉害”
“打个小姑娘都打了这么久,厉害个毛啊”宝树说着有意无意的朝土坡下面瞥。
“想看那个女娃娃?”王庚午一下就看透了宝树的心思。
宝树脸一下就红了,赶紧摇头否认。
“想看有啥嘛,你再练两天,把饿教你滴步法练熟咧,后天饿带你去找她”
宝树想也没想:“一言为定!”
“还为腚尼,不是不想看她嘛”
宝树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肿起来了,索性“哼”了一声,一闭眼躺在地上,装起死来,就听见王庚午的笑声里运足了气,在夕阳的照耀,下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