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司令部的路上王庚午在马车上才告诉宝树,是那天张副官临走之前告诉他,两天之后去找一趟鄂阳的李司令,商量一下以后巡逻辖区的事情,能不能见到莫冉,要看有没有缘分。
宝树听完默默下了车就要往回走,王庚午乐呵呵的说你走吧,咱们已经出来了小三十里路,马上就要到了,你现在往回走,司令要是简短点,再从城里逛一圈差不多刚好能在山寨门口碰上。宝树只好乖乖的坐回了车里。
支持着宝树没有从车上跳下去的,除了这两天日思夜想的莫冉,还有老土匪不断说书似的给他普及脉象的世界观,王庚午看他对莫冉魂牵梦绕的,就先从莫冉身上开始讲起,每一种脉象都是由独立于六大族的长老阁单独命名的,莫冉前后展现出三种不同的气势,都是作用于个人的,用于打斗的类型,第一个大幅度加快经脉中气的流动速度,刺激肌肉活性,并且用气压缩空气,以风的形式外放,这是内六族中肖家的路数,称为‘乘飓’;第二个脉象把一层气附在身体周围,并模拟所依附部分的颜色和光影,身体在做出动作时层气会在空中停留一瞬然后被吸回到原来的位置,造成残影一样的效果,名为‘迷踪’这本是清朝末年津门霍家的独门绝学;至于第三个,乃是晋西北一些散修的猎人所常用的‘狸血琢’,模仿猫科动物身上气的流动,段时间内让骨骼肌肉甚至经脉都与老虎之类的野兽无异。
王庚午一边给宝树盘点,一边啧啧称奇,他也想不通一个看起来还没摸过别人屁股的年纪的小姑娘是如何汇集这三种不同脉象,并且还能更替运用的。
王庚午讲故事的能力着实比不了紫金城里的说书先生,粘牙倒齿的,旱烟味的口水不断的溅在宝树的脸上,说到‘狸血琢’的时候王庚午的情绪达到了顶峰,宝树感觉自己几乎是在澡堂子听书一样,心中安慰自己,脸上每多一个唾沫点子,就是离莫冉又近了半里...这才勉强撑了下来。
鄂阳城近,宝树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呆呆的看着。
鄂阳的城墙比紫金的矮一些,毕竟不是军事重镇,墙身上都有青苔零零星星的长出来,这两天阳光烈的紧,大片都缩成了咸菜的模样,城门来往的人也像这般无精打采的,大多数都是农民的打扮,拉车或者挑担都是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明明皇国军队逼近的消息已经是家喻户晓,却依然要做着和往日一样的工作。
宝树想到了武老头,也是这样坚守在属于自己的城市知道最后一刻,不由得对这些农民心生敬佩,想到动情处,探出身子朝他们大喊:“奋起啊英雄们!你们是华夏的希望!”
他们没有一个人抬头,隐隐约约的有几声极小的冷笑。
“别和自己较劲了”王庚午在车里说:“谁不怕死尼...”
宝树没明白:“谁啊?这么厉害,连死都不怕?是不是有一种脉象,可以让人忘记恐惧?!”
“不四脉象”王庚午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宝树的肚子:“是这里...你长大就明白咧...快到咧”
马车进了城门就放缓了速度,一直沿着官道走,路上的行人加起来也就和每个街道站岗的军人差不多,大一点的铺子都关了门,只有几个地摊还摆着,摊子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卖了,只有摆摊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茶喝却没有瓜子和点心,他们彼此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对一下眼神,默契的看看周围巡逻的士兵。
就在宝树觉得自己对老土匪的话似懂非懂的时候,车停了,马车门一开,一个生面孔的军人板着脸探进头来。
“哪位是王庚午王先生”
王庚午满脸堆笑:“饿!军爷,是李司令让饿来滴。”
“这是谁?”军人用下巴指了指宝树
“额...这是饿滴娃,饿上咧岁数,许多四情记不住,都是饿娃帮饿滴,这娃好滴很...”
“李将军吩咐了,只许你一个人进去。”
王庚午和宝树都愣了一下。
“通融一哈嘛,饿滴娃又不是外人..”
宝树注意到军人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一个字。
“好嘛好嘛,指甲盖儿拧不过大腿”王庚午下了车,扭过头从怀里摸出两个银元扔给宝树:“娃你四处转转,有啥好吃好玩滴,再找找你那个闺女。”
“鄂阳城现在军事戒严,妓院都已经关了,劝你一个小孩儿还是别乱跑的好”
宝树从军人的语气里听到了教训,轻蔑,嘲弄被军队教条式的严谨畸形的包裹在一起的感觉,顿时一路本就说不上愉快的心情马上变得很不爽,他沉着脸看着军人,强忍着说出任何话的冲动。
“那就不要乱跑咧。”王庚午敷衍的笑笑,他自然不会把听到的东西直接写在脸上,他一路上都在把‘保得山寨平安’挂在最边上,这会儿的孙子还是装的了的。
王庚午跟着军人进了司令部,宝树就在马车里百无聊赖的盘腿吐纳,如今他晨吸夜吐,每天要花一个半时辰静坐纳气,打磨根骨,相比于常人耳聪目明,就听见马车外站岗的士兵在窃窃私语
“就这还土匪?怂蛋一个!”
“可不说呢?要不是马上皇国就打过来了,上头要求收编一起可以用的武装力量,就这老脓包样,哪辈子能巴结上咱们呢。”
“王哥,你说这收编就收编了呗,怎个今天还单独找过来见面呢”
“切,你不想想,这群土老帽儿平时又不进城,眼看着皇国鬼子就从东边过来了,肯定得忽悠他们先去送死啊”
军人们的冷笑声此起彼伏,他们也压根没想着隔着一层薄木板,宝树听得真真儿的。
说起来宝树还得感谢他们,几句话说的他气血翻涌,大量的气由丹田涌出冲进五脏六腑,一个小周天的吐纳提前了两炷香的时间就完成了,他拍座而起,激动不已,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偷窥到了世界的真相。
山寨人平时勤劳本分,加上颇爱‘劫富济贫’,这两年攒下的财富相当可观,马车自然也是高规格的,两面都有开窗,宝树掀开背对着司令部的那边窗,双手扳住上檐,双脚悬起,一点声音不出的翻了出去,猫着身子顺着马头的方向迅速躲到了司令部的拐角。
鄂阳在前朝并非是殖民地,没有洋楼一类的建筑,司令部是改建前朝一位王爷的宅邸,三进的大院子占地巨大,不可能每处都有士兵巡逻,院墙不高,且年久失修墙上满是坑坑洼洼,这在宝树这样有些身法傍身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在门口立了个牌子写着‘欢迎进院参观’一样。
他找了个有树的墙根,翻进去就躲在了树干后边,偷眼观瞧里面的士兵着实不少,除了正房偏房这些建筑门前自然少不了,贴着墙也有,宝树落地不远处就站着一个,也在树后面,脑袋靠在树上低着头,宝树落地发出了些声响也没发觉,像是睡着了。但他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宝树正紧张的贴在墙上看向自己。
宝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和当年在街上闯了祸不敢走正门,偷偷翻进后院发现武老头在磨刀时候的心情一模一样,赶紧四下观望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院子里的摆设不少,但周围四面都有不少士兵,紫金城里的孩子常玩捉迷藏的把戏,有一个心法,叫藏远不藏近,别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相信这一套的孩子都死的很惨,眼皮子底下怎么都容易出岔子,唯独那些树上房上,就算被看见了,想逮住也得费便秘的劲儿...宝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青灰色的布衣,和房上那些瓦片的审美基调如出一辙,马上有了主意。
宝树傍着书又跳到墙脊上,猫腰垫脚紧走两步躲到了一座偏房的屋檐底下,选了一片最薄的瓦顶在头上,把背朝向院子,尽量逼着没人的角度走,认准了这艳阳高照的天气谁也不会盯着屋顶细看,一点一点的挪动,先从正房开始找起,每到一处房顶的中心位置,就揭开两片瓦看看屋里是不是又王庚午。
就是一点轻功高手的模样都没有。
因为得四处躲着人,宝树全神集中着,刚看了两间屋子腿就抖的像筛糠一样,他找了个偏屋背阴的地方,看四周没人落了下来,浑身都湿透了,汗水都流到了眼睛里,他抹了一把,倚在墙上,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
耳听得屋子里有人说话,瓮声瓮气的:“以后你可就是王旅长了,不能像以前当土匪这么散漫了,军人的天职是得服从命令!”
宝树浑身一激灵,这可真算是无心插柳了,想来这什么狗屁司令一直不拿他们师徒当盘菜,不在正房接见也合情合理,白费了这么多汗水。
宝树赶紧就近找了一扇窗户偷眼往里看,只见一个身量不高,圆头圆脸的男人穿着军装,整冠束带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想必他就是军人口中的‘李司令’,王庚午就站在他的身侧,扬着头,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司令晃了晃脑袋,从桌子上拿起一杯茶来:“我刚才已经把话说明了,就你马勺儿大的那点地儿,几十号农民,几杆子破步枪我根本瞧不上,我要的是你这个人,要的是你身上的‘脉’!”
空气沉寂了几秒。
王庚午笑了出来,宝树看得出他在努力用表演讨好掩盖苦涩,他说:“哎嗨嗨....这不是外敌当前,马上就要打仗咧嘛,只要饿滴寨子打完还在,饿这身本事保着您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
‘寨子打完还在’这几个字加了重音。
李司令冷笑了一声:“你还真以为,你我这就要去和皇国人拼命了?”他突然戏谑的学起了王庚午的口音:“老乡,动动脑筋嘛,饿们有脉象,人家比咱们多十倍咧,唐家贵为六大族之一,在紫金都被打光咧,其他五族不参战饿们凭什么和人家打嘛”
王庚午沉默了。
“不过,皇国人迟早要走滴,华夏滴秩序会被重写,饿滴手里已经有咧十几个不同脉象滴亲信,他们只听饿滴,等皇国人一走,老乡你动动脑子嘛,谁能混滴好一些。”
宝树在屋外听得冷汗直冒,原来,六大族之一的‘紫金唐岩’已经在之前紫禁城破之时就大伤了元气,其他五大族不知为什么还一直保持着观望的态度,保存实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会对外五族之外,尤其是皇国统治区域脉象修炼者的掌控力降低,这李司令分明是想趁这段时间组建自己的修炼者军团,在其他国军军阀和皇国军队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利。
这算是宝树出离紫金城之后,碰到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坏蛋了。
宝树少年人的心性哪里忍得了这种阴谋诡计?伸手就要破窗而入,和老土匪一起手刃了这个阴谋家,然后轰轰烈烈的杀出去!奶奶的,躲着那帮吃官粮不干活的王八蛋的感觉太不好了,这就出去把你们都杀了!
宝树双手运足了气,一掌推出就要破窗而入,双掌里窗户纸还有一寸,就觉得肩膀被什么东西钳住了,再也无法往前一毫,心中一凛,挥掌回拍。厚重的气扑了个空,女孩儿的身影如一片树叶一般轻盈莫测,在宝树掌力挥尽的一瞬间一下擒住了宝树的手腕。
很长一段时间,宝树都难以形容那时候莫冉的表情,清澈的眼眸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皮里透出来的光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少女独有的精致的嘴唇弯出奇怪的弧度,难以形容,直到宝树中年之后第一次接触港城那些号称有‘三集’,实际却只有一部的片子才又回想起这个神态所蕴含的含义。
就...色眯眯的。
宝树的后背撞在墙上,眼看着莫冉的脸几乎贴近了自己的鼻尖,呼出来的气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浑身的血液和气都紧急集合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感觉偷窥到世界真相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简直令人羞臊!和现在相比那些鸡毛蒜皮算得了什么!
“小壁虎儿,逮到你咯”
莫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