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明日当大暑,君看繁星如万柱。
微明的夜色中,小镇的人家还未到睡点,户户灯火通明。
这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山中小镇,隐于山水之间,以前曾有着辉煌的古史,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遁迹藏名,不为人知。哪怕是镇中走出的人,形容故乡时,也说不出小镇的名字。
对于这一点,新上任的镇长很是头疼。他是外面派来的,任务是把小镇加入地区板块之中。
然而,怎么能没有一个名字呢?
没有办法,他只能召集小镇居民,和大伙一起讨论,可人多嘴杂,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所以,他又四处勘察此处的历史地理,寻找文化渊源。
最终,小镇有了名字,是新镇长起的,叫理化。
理化,通“鲤化”,源于小镇锦鲤化龙的传说。传说,在汉时,镇旁的小山上,有镇民看见锦鲤,其自山间小溪逆流而上,翻越山头后,化为巨龙溯游而下,直入江海……
这个传说,小镇上老少皆知,却最能显示小镇的非凡。更神奇的是,还与小镇螭龙吻天的风水地势相呼应。
此之谓天时地利。
至于人和,新来的镇长自掏腰包,每家每户一百元,这才没人反对,彻底敲定了下来。
理化镇,并入贵州板块内。
一晃十年之久,小镇对外面联络起来,镇上建了学校,通了新的公路。但小镇的风气习俗,一如十年之前,这里的人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或许更新了一些时尚的观念,本质上依然纯朴。
小镇不大,有三条街道,明日大暑将至,很多镇民都出来看星星。
在末尾的出租房房顶上,有一位少年小口咽酒,脸却涨的通红,面部肌肉扭曲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痛苦。
少年名叫李难豪,但这并非少年的本名,他原名李南皓。
南方星宿为朱雀,火性极旺,皓是明亮的意思,隐指这夜空中漫天的星光。两字和在一起,与诸天星斗相呼应,犹如在自己的命格中勾勒出一只浴火而生的朱雀神鸟,极为大气。
甚至连少年的父母,一对农夫,也为他们取的名字感到骄傲。少年的父亲中途辍学,对所学的文章多有遗忘。唯有一篇《观沧海》,倍受其喜欢,每到夏日的夜晚,或是众星明亮之时,便喜欢摇头吟弄: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璀璨的人生,虽然与自己错过了,但这个劳苦的男人,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拥抱它。
但人算终不如天定,李南皓自出生时就是个病婴,各项生理活动特征都微弱无比,可以说是濒临死亡,却又勉强活着……大概可以说成是半死吧。
务农的夫妇带着半死不活的婴儿四处访医,散净家财去大医院做检查,长途跋涉在民间寻找偏方,然而一无所用,李南皓的身体没有一点儿好转。
……
直到,遇见一个算命的老瞎子。
老瞎子不像是一般人,他是……很少见的那种,破烂的衣褂上,大大小小的金首饰闪闪发光。
简直要闪瞎这对夫妇的眼睛!
起初这对夫妇还有些怀疑,不敢相信,但老瞎子当场展现了自己“高深的道行”,终于让他们信服。
老瞎子也不拐弯抹角,掐指一算,报出这对夫妇银行卡的账号和密码。夫妇两人大喊神奇,没了二话。
“那请老神仙赶快给孩子看看吧!”
农妇满怀希望,着急着说。
老瞎子先是摸了摸婴儿的脸,眉头微皱。
随后他拿来一个破碗和破葫芦,用破葫芦向碗里倒了些淡黄色的水。
老瞎子一手持碗,一手捏这花里胡哨的法决,最后捏出剑指(食指并拢中指),猛地戳进碗中,划一道圆,再拿出来点在婴儿的天灵上。
“太上老君,乾坤借法,昭示清冥……”
老瞎子像是入定一般,一动不动,这样过了许久,最终他叹下一口气。
“天灵有缺,顶上三花不聚。”
“小娃儿身体没啥子,五气汇通,就是命格不好,不是享清福的人,受不了大运。”
“改个名字吧。”
务农的夫妇听着,大多是云里雾里,但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也是,再没文化的人也能听出一些门道。
例如,
你的孩子天生命不好,
不会有出息,
受不了大运……
“怎么会这样呢?瞧你说的,孩子刚生出来能看出什么?我告诉你,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
孩子的父亲有些急了,粗红着脖子朝老瞎子叫到。孩子是这个男人的命,男人不允许任何人说自己的孩子不好。
老瞎子不急不忙,先抹干净脸上被喷溅的口水,再徐徐说道:“万物有灵,人各有命,有的人能一步冲天,有的人却碌碌无为,命不同罢了。小娃儿命格低,取名为南皓,得罪了南方朱雀星宿,才会遭到这样的处罚啊。”
听闻此语,心力憔悴的农妇低下头,嘤声抽泣。
“那我的孩子该叫什么?”
“唉……”老瞎子再次叹了一口气,食指沾着碗里淡黄色的水,在白纸上写下一个难字。
想了想,再写下了一个豪。
天生命贱,难以作豪,至少做个普通人,哪怕就算做普通人也要比常人苦一些。
那一天,有一个男人抽了很多烟,一包接着一包,掉了一地的烟头。男人是在烟雾缭绕中睡去的,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浮生若梦。
第二天,男人去派局所给婴儿改了名字,这便是李难豪名字的由来,虽然这个名字里里外外透露着穷酸味,婴儿的身体却是渐渐康复了。
天生命贱,难以作豪,这八个字烙印在名字里,伴随着李难豪一路长大。
李难豪至今清楚地记得,五年级班主任推举自己担任班长,而自己上任第一天就被班上的坏学生打了,理由居然是自己太老实,会让这些喜欢作恶的感到不适应。
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李难豪的几处要害都受了重伤,在医院一躺就是个把月……等他返回学校之时,已经有人代替他的职位了,是一个经常向老师告状的小胖墩。
想起父母多劝自己无为不争的话,李难豪突然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自己老不老实的问题,也不是那些坏学生适不适应的问题,而是自己的命太贱,老天根本不会让自己当班长。
命格、气运,太过于玄乎,但这个十一岁少年似乎看懂了什么。最终,他接受了自己的命。
逆来顺受,一路走来,便是四年。
今夜月下饮酒,是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自己的中考落榜了……
中考就发生在前些天,现在并没有出成绩,但李难豪绝对以及肯定自己是落榜了。
他在数学考试时迟到,不被允许进入考场。
呵,本来成绩不好的他现在说不定职高都考不上了。
但李难豪释然了,因为他的室友说当时怎么也叫不醒睡着的他……或许,这又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四年前,他便认命,今日,更不会气愤、哀愁,顶多也就难么几分无奈。此番饮酒,只当庆祝自己早早地进入社会……
犹豫了一会儿,李难豪猛吞一大口酒,顿时喉如刀割,胸腔内烧得厉害。
酒是好酒,是酒店张老板自酿的烧刀子,三年前封坛,被张老板埋在店门口的老柳树下。
李难豪偷偷取来一点儿,不敢偷多,就半个矿泉水瓶子。之前他只敢小抿一瓶盖,现在猛吞一口,只能说
要死啦!
“咳咳咳咳……咳咳……”
李难豪剧烈地干咳,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割颈之痛”。
借着酒意,他想到了农村的父母,自己愧对他们,只因他们勤苦一生,却生了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自己实在是令他们们丢脸。
可是,父母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甚至给自己更多的关爱……想到这,李难豪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又一个矿泉水瓶塞入了李难豪的嘴巴,立了起来,之中的清水哗啦啦地倒下,又咕噜噜地湍入李难豪的腹中。
“咳咳咳……”
李难豪又咳了,这次不是被酒烧的,而是被水呛得。
“你……”李难豪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咽喉,一边眯着挤出眼泪的眼睛,看向旁边,有气无力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在李难豪的身旁,有翩翩少年,手撑着屋顶的栏杆,望向远方的双眸中映照着满天星光、万家灯火。
“王不行,你还在吗?”
翩翩少年叫做王不行,来自省城,在今年年初到的小镇。
李难豪走近少年,伸出手在少年的眼前摆了摆。
“在呢在呢,你不要这么幼稚地摆手好不好,我好不容易营造的诗情画意全被你破坏了。”
唤作王不行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话里带着几分嗔怒。
王不行是这个出租屋里唯一的租客,而李难豪则是这里唯一的伙计。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消费,一个跑腿,渐渐的,竟然产生了一些同龄人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