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方源承受不住那刺耳戾鸣之声,晕厥过去之际,道观山门之外,那株老树下,伏桌大寐的卖水老者和摆摊卖卦的猥琐老道,身影重又现出。暴雨如瀑。
老树腾起一重光幕,将道观遮盖其内,宛若一把巨大雨伞,挡去雨幕。古树光幕之内,彩虹霞光重又纷飞,五彩祥瑞,皆向观内方源萦绕过去。
与此同时,那大寐老者猛地抬头,双目豁地睁开。两道金光凝聚天帝道果无上法力,自其目中刷地射出。金光穿越无尽虚空无穷混沌界,穿过三千大千世界无尽小世界,于那埋葬亿万万载无穷世纪的时空长河之中,骤然暴涨变大,生生将那戾鸣声刺断。金光化作一团熊熊烈火,包裹戾声,将那声音燃成虚无,泯灭于长河之中。
时空长河重返黑暗,寂静,荒凉,无声。在那无穷尽无边界的长河之中,无数细细密密黑点,无声游荡。密点之中,一处黑点渐涨渐大,陡然间便化作一只数万丈之巨的漆黑孔雀,拖着九尾长翎,每一尾翎竟是数万倍于自己身躯之长,闭着比帝岭山峰还要大的眼睛,无声飞翔。黑翅划过时空,正如一尾大鱼,于时空长河内游弋寻觅。
那鹑衣老道面容凝重,手中灰色羽扇向着空中呼地一刷。
空中瞬息凝现出一俱万丈法身,身穿道袍,立于帝岭上空,正是那鹑衣老道!他法身手持一张千丈之巨的巨大羽扇虚影,五彩流光溢满羽扇虚影,自灰羽扇中重重划出。
流光刷过之际,帝岭上空那水泼般的雨幕尚未落地,竟皆都扭曲调头,继而反转,重回天际乌云之间。只消片刻,那天际重重雨云竟被驱散殆尽,天空中露出零落星光来。
流光瞬息遍布整个帝岭山峰,将帝岭大峰笼罩于内,亦将道观上空无数道彩虹霞光皆给压了下去。整座山峰旋又恢复空明。
老道士法身已抬起另一只手于虚空中掐诀划动,便见其面前一道道线条痕迹如断如续,变幻转动,旋即竟是化作一张巨大黑白八卦图悬浮于空,图中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正反相连,随着那卦图上的阴阳二鱼游动之际,旋转不停。
老道法身掐手一挥,八卦图飘出帝岭岭峰上空,瞬息涨大变虚,融入九疑洞天之中,整座山峰竟是随着那太极八卦图,融入虚空,消失不见。而后,那法身瞬息缩小,化作常人大小,与道观外古树下那老道虚影合二为一。旋即,他挥扇向着观内轻轻一扇,那被其用作算卦相面画着乾坤八卦图的灰白破布便陡然显现,疾向观内方源头上飞去。方源昏迷之中啊地一声惨叫,便觉一副八阵卦图钻入其识海上空,俱都化作点点怪符,盘旋转动不止。
二老者相互一视,身子于光幕之中由凝实渐转虚无,转瞬间已是裂开无数细纹,纷纷皴裂化作缕缕青光飘散不见。古树腾起的光幕大伞亦消失不见。
方源识海之中,在那一枚枚怪符旋转牵引之下,原先涌入的五色彩珠又显现出来,化作一阵阵霞光,浮现于其识海之间,氤氲不止,渐渐重又化作一个个金石古体篆字,无数篆字旋转凝聚,最后又凝作“乱占诀”三个古体篆字。竟是一篇修炼功法。
诀成之际,一缕缕气机顺着方源呼吸纳入其体内,直入气海,悬于其气海上空,他原本丹田气海上方龙珠凝成的那枚气珠便即显现出来,化成一股股气流,于其经脉之内,流转不止,最后竟是带着其识海之中的五色霞光一起,顺流经脉,旋转于其气海上空。他气海中的那枚气珠,渐多了五彩之色。而其识海上空,一幅八卦图所化的微型山河图亦即显现:一方俊秀山峰。一株古树。一簇竹林,林下五色异土。一道小溪,水流潺潺。一处银池,池中电闪雷鸣,火焰上窜。其余各处却仍是虚化。
天已大亮,山色如洗。众人自迷睡中醒来,发觉雨已停歇,恍若大梦一场般。梁大山内伤已渐又转好些,只是仍是面如金纸,斜躺于殿内。杨婕妤站在廊内闭目静默。殷素白盯着怀中古琴,手抚琴弦,她只记得夜间光芒闪烁后,有一方古琴虚影融入这号钟古琴之中,琴弦便恢复如初,此后便无记忆。
方源之外,众人皆都失去了一段记忆。
朱丹的五名扈从本是先于观内方源几人昏睡过去,此际醒来,不待驱赶,便已离开山门,下岭离去。
方源迷糊间,识海中那猥琐老道儿声音响起:神源乱诀,天帝阵图,慎藏,慎藏,莫泄天机!
杨婕妤睁开眼来,自方寸物中取出长刀,随手一抛,那刀嗖地插入方源脚下地面。她御剑而起,化作一道白芒,瞬息远去。
方源挠了挠头,手握刀柄,提起刀来。此际长刀握在手里,已无沉重之感。他歪斜嘴角,指着天幕,又指了指自己,向三人言道:“其实,不是太熟。”
阿英眨巴着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盯着方源道:“真的?”
方源正色言道:“当然——”
话语完,一道流光自天幕嗖地窜至,悬停道观上空。
杨婕妤眼神冰冷,如冰山一般,隔空一拳击来,砰地一声,又是击于方源小腹之上。
这次一拳,她已用了五重功力。
砰地一声,光华大作,方源身子被生生击入那道观墙壁之中,墙壁破了一个大洞。
少顷,方源自破洞中走出,灰头土脸,龇牙咧嘴,拍打着身上尘土,嘀咕道:“干嘛呢这是,一大清早的。”
杨婕妤早已化作一道白芒,御剑重入天幕。
殷素白一边廊内低头拨弄琴弦,琴声铮铮而鸣。
阿英走至方源身边,言道:“其实,方大哥,刚才那一拳,你该躲一下的。肯定躲得开。”
大山撑起身子,扶着门柱站起,小声唤道:“阿英,瞎掺和啥?”
阿英将眼睛一瞪,大山嘿嘿笑而不语。
方源长刀拄着地面,一手揉着小腹,走出道观,立于那道观崖畔,向下望去,只见帝岭化峰之后,奇峻险秀,高耸入云。峰外谷间重重云海铺垫,一轮大日渐自云海内浮出,霞光万丈,紫气氤氲。众人莫不万分惊奇。
方源于岭上空地一番环顾,便见那云海之中影影绰绰。待日光穿透云海,秋风吹散白云之际,便见目力所穷及之处,那九疑洞天地界,群峰拔地而起,层峦叠翠,延绵无尽。万千峰峦,无一不朝向帝岭俯首一般,皆若朝拜之姿。
好一处九疑仙境!帝岭化峰!
洞天九疑,位居洞天福地第二十三洞天,道家典籍上记载作朝真太虚洞天。
方源自幼博览群书,自然知晓那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乃三教所共尊,皆仙人居处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身入其中,可直达仙界。祥瑞多福,皆怀仰慕。世间潜隐默修之士,多喜遁居幽静山林之间,故多择有仙迹传说之处,兴建宫观,期荫仙风而功道圆融。方源亦是仰慕龙眠仙迹,及那帝岭天帝传说,而不远万里徒徙,游历此地。
只是实在未料,这一处传说之中的低矮帝岭,岭上道观亦是颓败年久,老朽不堪,久无人居住的荒芜之地,今朝竟然显出仙迹来!
不知那岭脚古镇山村,是否一一尚在?酒铺之中,诸葛胖子是否仍在翘着腿,摇晃着竹椅,就着盐水花生,一杯一杯地吃酒?
那当垆卖酒的俊俏姑娘,宛若仙子一般。此际,尚在否?那远山含黛,雾笼寒纱的弯弯秀眉,水汪汪的一双大眼!那娇羞的模样!
此际是否容颜依旧?又或,早已满头华发?
一连番的怪异,令他恍若隔世。明知即便下岭,十之八九仍是迷路岭间,可他仍是想去那岭下小镇看看。
方源沉默少顷,言道:“梁兄弟,你此际行走得动不?咱们还是速速下山去吧,此地诡异极多,不宜久留。那帮离去的恶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或是要不了多久便要返回。”
大山闻言,向阿英看了一眼,转向方源道:“此次多谢殷小姐和方大哥救命之恩。我俩本是谷湘城城南刘老爷府上早些年买的下人,因那刘老爷看阿英,长得俊秀,便一直,想要”说到此处,他又看了阿英一眼。阿英双面已是绯红,眼中隐有泪光。梁大山又道:“自从逃出刘府后,我俩再也无处可去了。我们又不会武功,真怕再遇上那些歹人。不知方大哥能否,收留我俩一起?我们很能吃苦的。”
阿英忙郑重点头,嗯了一声应和。
方源挠了挠头,转身望向殷素白。
殷素白抱琴言道:“我除了通晓一些音律,功力修为一般,只怕在这怪岭之中,护不了他二人。便是我自己,亦是自身难报。”
方源闻言,便道:既然如此,大家索性就待在一起,先下岭找个安全之地等梁兄弟养好伤,之后再做打算。只是这岭内此时古怪极多,三位莫要怕被方某牵连便好。
大山阿英二人极是开心。方源便要去那院内原先置放磬钟处取了陶缶和小包袱。当时那磬钟散发怪光,即要笼罩杨婕妤,他忙抛了陶缶竹枪及包袱,急去救人。此际那些物事仍在。
阿英忙跑去抢过陶缶掏盖拎了,将方源包袱拧干水背着。
方源要也不给,只得随她。
因现在有了长刀护身,方源便将那竹竿削的竹枪给了阿英当竹杖。他自己背起大山,几人遂下峰而去。
离去之际,阿英又对着那道观山门拜了三拜,方才作罢。
山门之外的那株合抱古树,正是方源识海中那微型山河图上的那株老树。
山风吹来,枝叶沙沙娑娑。
人生乱世,命贱甚于狗;却又乱世造英雄,其困也然,其兴也然。
赶海二十多年的方大海做梦也未料及,某一日忽就放下渔网渔船,操着渔叉随那大朱雀王朝开国圣祖打起仗来,手中鱼叉从叉鱼换成叉鞑子,比叉鱼甚要凶猛。生生将自己从定国公麾下一名悍卒叉至大将军。
那鱼叉传至二伢崽手中,更甚于他,竟是朱雀王朝八王之中的唯一异姓王,且比燕王朱嶦位重更甚。镇北锁西北凉王,朱圣祖亲封开国三功勋,二公一王,魏国公杨义,定国公徐继达,北凉王方居本。
海宁方氏,封王拜相。一门五父子,享国占其三,王侯将相,也只差那“侯”之一位,未有染及。
方大海生前十分想让方源将这事给办妥,可打了半辈子仗数次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方大将军何尝不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之理。是以每每众人旁敲侧击“老四这人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除了正事儿,啥事都干。胆儿又小,人又鸡贼,成天里逮鱼摸虾之外,合着一帮屁大小子满村满镇疯癫。你倒是再疯癫出个老二那出息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浪费了!”
方大海便端着海碗,大口喝起以往赶海时光一年也难得喝一两回的老黄酒,哈哈大笑:“随他去!随他去!就只做织网打渔的渔夫,那也不错!好歹也是承了咱老方家的祖业!”
将军百战死,黄沙埋枯骨。方大海死后,更是没人过问得方源。方居正那腐儒,为国忘家。方居本同方源共穿一条裤子,且又远居北凉镇北守关。方清至孝,一概顺着老太太。老太太又一概顺着方源,至此,方四伢崽不学无术之盛名,真真切切是远播金陵皇城。
便是如此浑浑噩噩境况之下,方源进了方家在皇城的大院宅子。隔三岔五去那成贤学宫点个卯罢了,也无啥书可读,他仍是浑身不舒服。直至偷出金陵城来,一路行来虽说苦了些,却是自在多了。大有久居樊笼,一朝归来之感。
只是未料这一归之下,竟然进入那洞天异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