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后,方源醒转过来。他急抬起头望去,见文凤躺在那竹床之上,如初来时一般,脸色苍白。他又转头向那床下看去,一望之下,心中不禁一惊:此刻那阿蛮身形活脱一副挂着纸皮的骷髅架子。五指枯长且灰,搭在地上。眼窝下陷极深,若附着皮的两只黑洞。双颊深凹,衬得颧骨极高,垂于骨上的皮肤便若一层打满褶皱又灰又薄的草纸。身子缩在床下里角,一动不动。
她见方源转头看来,枯手一颤。虽是极轻微,可又怎逃脱得过方源的眼睛。方源扯起唇角,咧嘴一笑:“阿蛮婆婆,一晃儿不见,你怎地又瘦了许多,也蔫了。”。说着便探手去拽阿蛮胳膊。
阿蛮不禁一颤,将手一缩,极力往床里角缩去,哑着嗓子,颤声道:“别,别碰我。”
方源探出的手僵在原地,面上表情哭笑不得,皱着眉道:“乱喊啥呐,几十万岁的人咯,啥大风大浪地您没经过?一大把年纪的,一惊一诧。成心毁我声誉不是?握个手,表示友善而已,至于如此?文凤姑娘会误会的!”。猛地探手一抓,将阿蛮半个身子都拽出了竹床之外。
阿蛮那露出竹床之外的半边枯身,即刻腾起一层层青烟。皮肤之上,迅速显出一块块黑斑,便似有烙铁烙烫一般。被方源抓在手中的那截枯手,顷刻之间,便如一截黑炭。她浑身颤抖,惊恐大叫:“快!放开老夫!快放开!”。显是痛苦到了极点。
方源斜起嘴角,笑道:“鬼喊什么。别总往里缩呐,老瓜皮,外边大好的日头。出来晒晒太阳,聊聊天,谈谈人生,如何?早就想找您再过上几百招,茅屋外边试试?”
阿蛮竭力喊道:“不!放开!快放开!”
方源歪嘴笑道:“放开也可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一句谎话,哥便把你拖去那太阳底下暴晒,晒成焦炭为止;或者干脆丢到雷池之内洗个痛快澡。如何?”
阿蛮不住点头,显是痛苦至极。方源松开手来,阿蛮迅速缩入那竹床之下。床影之下,身上那一层焦黑渐消失,肤上冒出的青烟,亦渐渐止息。
方源心中恍然:这老怪物必是在特定的时日或时辰之内,怕极这日间光线,唯有竹床之下可挡那日光炙烤之苦。难怪此前数次进得这竹屋,她都不在。感情是龟缩在这床下躲着呐;唯有日头落下之后,才能壮胆出来溜达。即便是出来,好像也就这屋前屋后及那湖畔一片可去,稍一沾了雷池或树林,便会遭至雷劈。
方源捡起袍子穿在身上,重又躺在地上,将那拽着枯手的手使劲在袍子上擦了擦,皱着眉苦笑道:“好臭,好臭,老婆婆,您这是多久没洗澡了呐?”。瞥眼见那阿蛮愣住,忙挥手止道:“这个问题无需回答。”
阿蛮使劲翻了个白眼:半边身子都快被烤焦了,能不臭吗?!即便是老夫几十万年来没有洗澡,也不会是这焦臭之味!
方源歪起嘴角道:“先聊聊这竹床,是何来历底细?”
阿蛮咬牙切齿道:“老夫怎知晓这竹床是何来历底细。”,她见方源作势探手来抓,身子使劲往里墙缩了缩,急道:“这是龙眠那老贼整出来的玩意,可以凝聚魂力,滋养魂魄。亦可阻挡阳气,庇护阴神。凝聚滋养之时,躺于床上便可;阻挡庇护之际,便要躲在这床下阴影之处。”
方源嗯嗯咳咳两声,撇着眼道:“慢着哩,龙眠是我好兄弟。”。阿蛮一时僵在床下。
方源扯起嘴角,笑道:“没事没事,他是他,我是我。我这人最是知恩图报,恩怨分明。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掺和。咱们仨,恩怨各算。再说了,您这不也快成我好朋友了?”
阿蛮憋着嘴,苦着脸。
方源道:“继续,竹床。”阿蛮苦脸道:“没了。”方源作势又要探手去拽。阿蛮身子一颤,使劲往床下墙角缩去,沙哑着嗓子喊道:“真没了!——”
方源将探出的手往地上一按,胳膊肘支着地面,邪笑道:“怕啥哩,激动啥哩?换个姿势躺会儿不成?唉,老腰,有点酸。”
阿蛮心内咒骂不已。
方源又道:“那个龙珠,咋回事儿?”
阿蛮又道:“龙眠那老,老哥——”
方源猛地探脚,一计蹽阴腿,向着竹床之下踹去;忽又想起这老家伙现在是老妇人身,无物可蹽,生生改踹在她腹部,邪笑道:“你也配叫老哥?!嗯?”
阿蛮苦着脸。略一停顿,看向方源道:“龙眠他当初抓老夫——”
方源砰地一拳,击在她脸上,拳芒外露,将她击得整个面部扭曲变形。幸得不是那长有龙鳞的左手出拳。
他重又支起胳膊,歪躺着,甩着手道:“继续继续。”
阿蛮将手揉着老脸,言道:“龙眠当初抓我们来此地时,让我们好好看管这雷池重地。说‘其内雷气至刚至阳,乃是三千大千世界龙气集聚之地。雷池所生金鲤,每一化龙而出之际,若得那龙珠,取而食之,滋养魂魄。炼化之后,便可褪去凡尘躯壳,而成仙人。最次之,亦会重入轮回之后,做那世间帝王霸主。’我们若想褪去阴魂,得转阳身,乃至长生久视,位列仙班,便要好好看管这雷池重地。直至后世有人过来此谷,于太阳将落时候,在我们乞讨之际,愿意施舍三枚铜钱。便留意此人且要好好,护佑。此人所捉金鲤所得龙珠,便是我们舍去这妇人躯壳,得转阳神的关键。”。她一边说,一边偷眼留意方源拳脚。
方源邪笑道:“阿蛮婆婆,您老这护佑之功,可是十分之重呐。嗯?”
阿蛮身子又往墙角里使劲缩了缩。
方源笑道:“没事,没事。刚不是说了嘛,哥最恩怨分明,知恩图报。继续继续。”
阿蛮猛地一拳击打在自己面上,而后陪笑道:“方,方上仙,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该死,实在该死,您别计较。”
方源嗤笑一声,道:“继续。”
阿蛮不敢不从,便又道:“我们尝试了无数次,总是冲脱不得这副躯壳,亦逃脱不了谷内这片空地。稍一沾着雷池之水,或是靠近那四周林子,便会遭天雷横劈,神魂遭那雷劫吞噬之苦。我俩只得苦苦守着这雷池,时日久了,便熄去那逃跑的念头。每日间太阳落山,便守在这茅屋间乞讨,一日未曾断过。”
阿蛮顿了顿,继续道:“我俩堂堂开国帝王之尊,竟是被囚于这女身之内,每日只清早得一瓢稀粥果腹。日日着女妆女裙,日日扭捏乞讨,直讨了十数万年,再也受不得此等煎熬,索性拼着魂飞魄散,自我了断。谁料,谁料这杜氏之躯竟是诡异至极,我俩竟是死亦死不得。每日间那关一送粥来时,还要吃他一顿毒打,遭受无尽屈辱。直待十多年前,换作文凤送饭,尚才免去那皮肉之苦。我俩如此日日苟且守着雷池,时至方上仙来此谷间之时,已是守了五十万年又三百三十三天。”
方源长伸一个懒腰,问道:“那雷池之内金鲤龙珠,食之果能滋养魂魄,得成仙道?”
阿蛮道:“龙眠说是。”
方源顿了顿,言道:“阿蛮,赏你个差事做。做好了,哥就去那雷池之内捉条鱼来,将那龙珠剖与你吃了。让你得成仙道,或是重入轮回,如何?”
阿蛮顿了顿,言道:“当真?”
方源道:“哥从不骗人。”
阿蛮道:“方上仙所吩咐,乃是何事?”
方源道:“很简单,哥不在此地的时候,你替哥好好照看文凤,不得出丝毫差错。哪怕挨了雷劈,也要护佑好她。只要照看有功,哥定会赏你一颗龙珠尝尝,绝不食言。若是文凤有了丝毫闪失,嘿嘿,哥就直接将你闷进雷池,时刻挨那天打雷劈。放心,绝不会是五十万年;不过,可以保证的是,哥活多久,便将你闷在池子里多久。”
阿蛮一个哆嗦。
方源立起身来,手抚文凤额头,又摩挲一下她眉心那道细细血痕,转身离去。他走至堂前,看向龙眠那残旧不堪的画像,歪嘴笑道:“小胖兄,瞧你这事儿整的,闹心。”却伸手往那里间地上指去,也不管那画像之内龙眠真身懂他不懂。
方源站在湖畔,望向那湖面碧波粼粼,脱去衣衫,猛地一个纵身,便如一尾鱼儿入水。水面咕咚一声之后,竟是未带起些许水花。一刻之后,他自水面探出头来,怀中抱着一尾二尺来长的金鲤。鲤身之上,金光闪耀,两腮各有三枚逆鳞,唇角四条长须,宛若龙须一般。方源确定那是化龙之鲤无疑,便抱着大鲤,游近岸边,走上岸来。那龙鲤离水之际,扑棱不已,其身鳞光闪耀之下,竟有丝丝闪电划过。
方源抱着大鲤走入屋内,来至文凤身边,言了声“对不住了鱼兄。”,一掌拍在那龙鲤额上,将其击晕过去。他左手微一用力,金鳞覆盖手掌,摒起二指,疾向那鱼腹划去,探手取出一枚龙珠。只是那龙珠却不如自己此前所得那枚晶莹凝实,亦是略小了些。
竹床之下,阿蛮眼馋之际又是万分可惜,却故意又往里边缩了缩身子,以示无意贪图。
方源放下大鲤,将那龙珠捏在手内,俯在床前,捏开文凤嘴唇,将龙珠塞入她嘴内;又一手裹压住她脖子上伤口,另一手探指在她下巴沿着咽喉缓缓下压,助文凤将那龙珠咽下。而后,他深呼一口气,探手按在文凤腹间丹田处伤口之下,闭上眼睛,运起劲气。顷刻间,气海之内气旋旋转,识海之内五色彩珠亦即悬浮而出,化作一股气旋;两道劲气流转周身经脉气穴,沿着他那抵在文凤腹间的手掌,缓缓注入文凤体内;又在他神识掌控之下,渐渐流转文凤周身经脉气穴,汇聚她气海丹田及识海之内。
文凤体内,三处伤口内里,那三股凌厉至极磅礴至极的刀气,随着方源神力缓缓注入,沿着文凤周身经脉运转不止,渐渐被逼松动。慢慢地,扎于文凤识海之中,横亘整个识海的那道无限刀芒,嗡嗡而鸣,急剧颤抖之下,渐渐凝缩,终于顺着方源劲气所逼,化作一道寒光,自文凤眉心嗖地攒射而出!嗖地窜破茅屋,飞遁不见。
跪坐于竹林前的木桑,在那寒光攒射消失之际,霍地睁开眼来,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旋紧。
一绺鲜血自文凤眉心渗出,染红一道细痕。龙珠融化,五色光芒闪耀,双重神力运转之下,她眉心那道细痕以肉眼可见速度愈合。
方源丝毫不敢大意,继续源源不断向着文凤体内注入神力。少顷,两道寒芒自文凤腹间脖间嗖地攒射而出,亦即飞遁不见。那两处伤口亦即愈合无痕。
方源长出一口大气,收回神力劲气,睁开眼来。便见文凤那原本苍如白纸,毫无血色的面颊,竟有了些许红晕。两颗泪滴滢滢如珠,自她眼角滑落。
方源嘴角扯起,笑意渐浓,挠了挠头,俯在文凤耳边,轻语道:“傻妞,快快好起来,看哥怎样去剥了木桑那厮的皮。”
便在此际,方源听得屋外一声轻嗤,转身看去,一道光芒倏忽远去,直入天际。方源奔出屋外看去,屋外已是无人。正要转身回屋,天际一道白芒嗖地砸来,直直劈向那茅屋前的碧湖雷池。雷池之内,重重水浪冲天而起,一道豁沟,裂开又复合。水浪回落之际,谷内上空濛濛一片,若下了一场大雨。方源终于看到上次昏迷之际错过的那道奇景,蔚为壮观!
杨婕妤若一座冰山一般,重又御剑直入天际。
方源挠着头,喏喏道:“整啥哩这是,涂害生灵。”。他弯起腰,将那震出水面的鱼虾,一只只捡起,一只只扔回雷池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