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一见他此际神情,料知文凤定是暂无大谲,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他抱拳道:“让方老弟久等了,为了绕开那朱丹一行,费了些许周章,这就来晚了。”
方源见他抱拳,忙执儒生礼,作揖回礼。
二人略作寒暄之后,关一瞥向地面,呸地一声,恨道:“老狗,你等也有今天!恶事做尽,终遭天谴了!?”
方源向着地面笑道:“别再装死了啊,再装可就真要死喽。赶紧滚一边溜达吧您?”
阿蛮闻言,抖抖索索地爬起身来,颤巍巍地踱步离去。
方源向着殷素白笑言道:“三位好不容易离了这荒岭,还不早点离去,怎地竟也来了。这鬼地儿古怪危险,只怕此后是要易进难出了。”
殷素白笑道:“只得方大侠行侠仗义独博美誉,我等便只能临阵缩逃担当骂名?”,她面容冷俏,眼神亦是一丝冰冷。
那神韵,学谁不好,非得要学杨婕妤,直戳人心,且还有胆。
方源挠了挠头,歪嘴笑道:“殷姑娘妙人,这天又被您聊死了。”
殷素白一声冷嗤:“那我也赶紧滚一边溜达去?”,言罢径直往茅屋方向走去。
阿英跟在她身后,转首向方源眨巴着眼睛,眼神闪过一丝狡黠,又回看向那茅屋草檐下,笑道:“哇,好大一条鱼,殷姐姐,咱们今晚煲鱼汤吃如何?”
方源搂过大山肩头,一手拍了拍,压低声音道:“有了婆娘之后,说话做事万万当心呐梁兄。至圣名言,唯小人与女子者,难养也。”
关一道:“方老弟此言差矣。文凤便从不如此。”
方源谑道:“文凤打酒最抠搜,从不多给一滴半滴。”
梁山嘿笑道:“我去捡些柴去。”
关一忙道:“梁老弟大伤初愈,多歇歇,还是我去。”
梁山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也不费力气,还是我去和阿英一起忙活,关前辈且和方兄一起看看文凤姑娘去。”
关一拗不过他,只得作罢,便同方源一起走去茅屋。
进屋之际,殷素白同阿英已是看了文凤,正走出来,方源忙闪身让过。
关一来至茅屋,先于正堂之内对着龙眠画像恭恭敬敬叩首作礼,跪拜之后,才进得东间。
他来至里间,向竹床上望去,见文凤面色竟是好了许多;虽是仍无气息,但以龙眠所授功法凝神探去,已是感知到文凤那一魂一魄此际业已极其稳固。他心中大喜不已,向着方源便要行跪拜大礼,方源探手拽起,言道:“关老哥这是作甚,使不得,使不得。”
关一抱拳言道:“有劳方老弟施救,实乃感激不尽。文凤乃是主人在世唯一弟子,虽说平时对老仆每以关叔相称,实则亦是关某少主。若她真是有何闪失,老仆万死难辞守护不到之责。”
方源笑道:“关老哥此话严重了,忒见外。”,将本来搭在竹床上的关一袍子捡起与他披上,搀着他走出竹屋。
才一出屋,便见那碧湖岸上,梁山竟是已搬石架起一口大锅,盖着锅盖,正在烧火。
方源走至跟前,愈发惊奇,蹲在一旁,搓着手笑道:“这是要常住此地么?怎地油盐酱醋都搬了来?哪来的如此一口大锅?”
梁山笑道:“关前辈一到了客栈知会我们,殷姑娘便同我和阿英去了客栈后厨,将客栈的油盐酱醋米都收进了她的方寸物。这已是客栈最小的那口锅了。”说罢,转首向那湖边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还有几十坛老酒。”。方源闻说“酒”字,眼神顿就明亮起来,转首向那湖边望去。
殷素白正蹲在湖边看阿英刾鱼去鳞,便就身体一僵。她站起身来,沿着那岸边慢慢绕去。
方源脑中尤是回味那纤细腰身,妖娆身姿,心中不由得便迸出一句话来:“腿长屁股大,好生养!”
殷素白恰已走至那泡在水中的袍子边,住下脚来。
方源站起身来,向着殷素白喊道:“殷姑娘,那袍子,待会我自己洗。”
殷素白并不理他,皱了皱眉,回转身,向着阿英走去,道:“阿英,咱们走远点洗鱼吧。梁山,那锅中的水烧热后刚好去去油渍,咱们来的路上不是有一处山泉么?山溪水作汤,煲出的鱼汤才鲜美。”。她竟自方寸物中,拿出一只木桶来,沿着湖岸走去!
关一笑道:“殷姑娘,你歇着吧,我去打水去。”,便跑去接了殷素白手上木桶,自去那山溪处打水。
方源挠着头,极其尴尬,他也不想一件袍子毁了一锅好汤。只是仍嘀咕着:“出门在外,将就着就好,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方源洗好衣衫,搭于树杈上晾晒,稍等了一会,一锅鱼汤已是烧好。
他走至灶前,不免又是一番惊诧,这殷姑娘,虽说喜欢软钉子钉人,嘴巴也厉害;可若是行军打仗,真是一顶一的钱粮官;若是治国,必为仓曹贤相:竟是自那方寸物中,拿出一付付碗筷来。
阿英给每人都盛了一碗肉汤,一个馒头,鱼汤泡馍。那碗筷仍余了一副,阿英望向方源,方源笑道:“当然要给阿蛮婆婆也盛一碗呐。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等道理。咱殷姑娘也不是这等小气人,对吧关老哥?”
关一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给她吃这些,还不如喂狗。”
方源歪嘴笑着,挥手示意阿英只管去。他自己捧着大碗,蹲坐在一块山石上。吃相不甚雅观,自幼赶海时便就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
阿蛮佝偻着身子,双手拢于袖中,坐在草房墙角,浑身一片焦黑,头发上仍是焦臭缭绕。阿英端来汤饭,递与她,笑道:“老婆婆,赶紧吃吧,不够锅里还有。”
阿蛮双手接过碗筷馒头,竟是难以掩饰激动之情,捧碗的手都要有些抖起。
每日唯有早间一餐果腹,半瓢糙米粥而已;每次都数得清楚那瓢内糙米粒,多一粒少一粒亦都记得清清楚楚;生死不由己,去留亦不由己。两人魂魄,一具躯壳,还是老妇的;圈在此处,数十万年。帝王身后之悲惨,莫过于如此囚徒。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这根本就是和俭奢无关的事情,哪怕是大枭大奸,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已经数十万年都没见过那馒头瓷碗了呐!还有一副极好的竹筷!能不激动么!
想想自遇到方源这些时日,惨是惨了些,可毕竟是吃着了肉,喝着了汤,魂魄深处真重又有了希望,大有苦日子终要熬到头了之感慨。
方源一碗囫囵吞完,又去盛了一碗,向着阿英笑道:“阿英妹子,手艺不错!我家二嫂以前常说,若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须抓住这个男人的胃。你这手艺,是把大山兄弟的胃抓得死死的。”
阿英但觉面庞发热,不禁掩嘴笑起。
方源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神秘道:“不过嘛,若是要抓住一个男人的灵魂,还是缺了——”
阿英扑闪着眼睛,不禁问道:“缺了什么哩方大哥?”
方源声音压得更低:“一壶好酒呐!”
阿英亦压低声音,笑道:“大山哥从来不喝酒。酒最容易乱人心神,男人喝多了酒便容易犯错。他要敢喝酒,我便打断他的腿。”
方源顿觉脊背凉飕飕,一股寒意。以阿英的温吞柔和性情,断是想不到更是说不出此等言语。
他一声哀叹!捧着碗,干脆走得远远的,直去坐到阿蛮身边。阿蛮正端着空碗,仔细摩挲那细腻瓷身;被他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起身离开。
方源开口道:“阿蛮老弟,有个活儿,接不接?接了,说不定魂飞魄散,也说不定能挣脱这副又老又丑的皮囊,离开这鬼地儿。不接,待这皮囊里的苦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熬到头,反正死不了,慢慢熬。”
阿蛮佝偻的身子缓缓直起,一扫萎靡之态,身体一震,浑身那层焦黑,簌簌而落。她将手中瓷碗伸向方源。
方源一脚踹去,狠骂道:“你娃急着投胎,吃断头饭呐!?饿死鬼一般!老瓜皮!”
阿蛮端着瓷碗的手,伸于他面前,一动不动。
方源歪嘴笑道:“罢了!想要人卖命,总要给口饱饭吃。”,将自己碗内汤肉,皆都倒进阿蛮碗内。
阿蛮端过汤去,放入另一手,再次伸出这手来。
方源一个馒头刚要递向嘴边,停住手来,看了阿蛮那皮包骨头枯竹竿一般的老手。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将剩下的交于她手。
他又呆了片刻,拍了拍阿蛮肩头,一路碎跑,蹲在殷素白身前,搓着手,陪着笑道:“殷姑娘,赏口酒喝喝呗。”
殷素白将眼一翻,冷声道:“叫姑奶奶。”
方源嘴唇一僵,挠头笑道:“什么话呢这是,会把您叫老的。”
殷素白看都不看他一眼,并不理睬。
方源讪讪起身,重又去盛了一碗鱼汤,向阿英要了馒头,重又端至草屋跟前,坐于阿蛮身边吃去。两人皆若落难一般。
那龙鲤汤肉竟是有疗伤奇效,一碗鱼汤吃完未有多久,殷素白和阿英顿觉神气清爽,体内先前被朱丹所伤的隐疾皆都痊愈。
便是梁山和关一所受重伤竟亦是大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