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官府龙盘虎踞于宣州城城东,有一旗两石狮三殿四宅五廊六户门,藏书藏画藏大小奇珍的数量乃是江南道几十州中名列前茅的,自上代刺史开始便日益扩张府邸,到了这代刺史还将贯城河流经官府的部分扩河成湖,建了三座亭台于其中,与太平湖并称宣州两大湖景,既有官府应有的肃然又不失雅致,乃是宣州地标之一。
此时官府朱红大门前的两座石狮旁,一男一女早早地等在了此地。
奇的是站着的女子比那男子还高了半个头有余。
男子便是杨云策了,此时来得早,竟吃了个闭门羹,再看看身旁的女子,他可一脸愁容了。
那名女子浓妆艳抹,体态丰腴,世俗气浓重。身段修长丰满,一袭锦衣,黛眉如画,丹凤眼狭长妩媚,肤白如凝脂,秀美非凡。
这便是听闻昨夜之事后早早赶来此地的青亦楼花魁之首燕若安了。
早在青亦楼的时候,因为年纪小,轩薇极不受待见,不仅老鸨不教她待客之道,而且安排给她的客人净是那口味重的世家公子,有传闻宣州势力极大的谢家谢淮嵩公子便曾与这位年轻轩薇共宿一夜,第二日出来时轩薇身上却满是伤痕,但手里抱着一摞银子,不久便倒在了青亦楼走廊上,昏睡了一天才醒来。不仅如此,其他花魁们平日里也时时冷落着她。而唯有燕若安极其照顾着轩薇,亲如姐妹,一手培养着她成为花魁,不用做那些皮肉生意,三年不见客其中大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将客人让给轩薇,还用尽手段帮她提升名气,哪怕是花魁之首的位子,若不是那日出了变故,她也早让给轩薇来坐了。
毕竟她最受不了年轻的初长成的苦寒女子做那些苦活,能帮一分是一分了,据说轩薇退出青亦楼后,生活所费都是燕若安安排好了,才会不让那些流氓痞子将这无依无靠的女子欺负个遍。
杨云策看着她满脸焦急,眉头拧在一块却也风情万种,一直碎碎念着“这妮子怎么这么傻啊”,若让那些原本看惯了她的风轻云淡古井不波姿态的风流客看到,便是要惊讶万分了。
杨云策可不敢说昨夜轩薇出剑刺杀的人便是他,范先生常说的“人间女子若有虎那也定是在风流所内”他可是记得牢固,何况这位也是那三年不见客的跋扈性子呢。
他偏过头去,悄悄拉开了几分距离。
无意间,他瞥了一眼女子颇为壮观的胸脯。
可谁知那位清冷女子竟扭过头来,恰好捕捉到了这一眼,一双秋水眸子便死死地盯着杨云策,满是厌恶。
杨云策尴尬地咳了几声。
女子别过头去,哼了一声,她自小便容貌出众,什么人的眼光没受过,但是杨云策这么年纪的登徒子,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好在此时方才打开的大门使杨云策逃脱了窘境。
燕若安见状,也顾不得身旁那位登徒子便提着裙摆径直登上了台阶到了大门前。
杨云策赶忙跟上。
两位守门卫士拦住了两人去路,照常例问着原因。但杨云策看到,哪怕是常年受着苦训的守门卫士,也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了燕若安的胸脯又急忙眨眨眼收回了视线,这可顿时让他哭笑不得。
燕若安早已顾不得这些,急切地说了“求面见刺史大人,共论有关昨夜半湖阁一事”一由。
杨云策只是隐晦地说了“范先生求见刺史大人,令我前来。”
……
官府内,藏书阁。
两排书架呈半环形排放,正中一张紫檀长桌,上设文房四宝,刺史大人端坐于上。
他放下手中书卷,听着贴身侍卫报告着从守门卫士那传来的话。
外界传的风流的刺史大人在面对政事时还是有板有眼的,他道了一句“许”便挥挥手让侍卫退下了。
他起身,掸了掸衣衫的尘,往待客厅走去。
……
绕过五廊中的二廊,穿过三宅,被守卫领着的两人才见到了刺史大人。
待客厅悬挂着稀有的松雪道人字画一幅,长八尺宽三尺,四角都摆着色泽鲜艳的半人高的孔雀奇石,设了一张五尺长桌,其下摆了两张稍小的硬木桌,刺史大人端坐于长桌后,见到两人进来,即刻客气地令两人坐下。
待客厅早设好了三人的清茶小食,两人坐下后,两杯热茶便端了上来,茶香清淡。
燕若安喝惯了青亦楼的奢侈茶叶,对于这些官府用来待客的下等茶并不感冒,倒是杨云策微微抿了一口,便一脸的舒坦之色。
刺史大人面色平淡。
他截住了方想开口的燕若安,“不必多言,先去与轩薇小姐问候几声罢。”
……
而此时,宣州谢家。
谢家宅邸极土木之盛,乃是宣州之最,出了名的百廊回转曲径千折。
此时宅邸内,一位英俊惹眼锦衣玉服的年轻公子哥正缓步而行。
但见他时不时地仰天悲乎几句“老子终于出来了”,一脸的悲怆之色。
这便是宣州闻名的谢家公子谢淮嵩了。他可是宣州大小青楼老鸨眼中的香饽饽,仗着父亲在朝廷的超然官位,他在宣州可谓是做尽了风流行径。城内不胜数的花魁都被他吃了个遍,且从不作回头客,他精通风月,下得围棋,聊得女红,听得操琴,看得舞曲,靠着一手巧妙的暖女人心窝的技艺把那些眼界奇高的花魁都治得服服帖帖的。对此谢家老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奈至极,偏偏谢淮嵩做事极其干净利落从不留痕迹,他也无法抓住把柄让这小子清静。可是三年前,在他于半湖阁一夜笙歌之时,却被自家老子带着三十铁骑绑着回了家,禁足了三年,逼着读了儒家四书五经,学了礼御射骑书数,还跟着龙虎山三大天师之一的老道人学了半道符箓之术,过了几年枯燥日子。
后来他方才知晓,原来是有一个“浑身正气”的小子,看不惯他在半湖阁的放肆,便跑去谢家宅邸告了状,这才逮住了自己。
今日他方才解脱,先是匆匆告别了算是半个师父的老道人,半赶半陪笑着将其送回了龙虎山,便想起早些年的风流时节,心中早已痒痒的,就想着去半湖阁吃上一顿。正巧最近父亲突然被召去京都,家里事务繁多,他便可自由快活一番了。但却听得昨夜半湖阁出了事被封了,这才想去找那新上任尚未谋面的刺史大人通融通融。
一路上,走过谢家众多古廊,碰见了许多好久未见的靓丽婢女,他也不忘装作无意的搂搂腰,摸摸小手,瞧上几眼那沉甸甸,调侃几句,惹来一阵银铃般羞涩笑声。
纵身上马,他便疾行在城道上,这才觉得学了六艺还是有些用处,不像之前非得让那唠叨的管家跟着赶马车。
有些眼尖儿的瞥了几眼疾行的马,惊呼一声“谢公子”!
这方圆只有一个谢家呐,更是只有一个谢公子,顿时惊得那些做生意的主儿,纷纷搬好器物,让出一条道来,看着马匹远去才心有余悸地抹抹汗。
一些个上街买胭脂的富家小姐个个提着裙摆尖声躲开。
谢淮嵩放声大笑,实在是好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不远处便是宣州官府了,谢淮嵩猛地一扬马鞭,疾速而去。
……
此时官府的一口枯井内。
一名有如水鬼般的浑身血红的湿淋淋的女子从井里被提着吊出来,腰上缠着铁链。
燕若安看着,泫然而泣,瘫倒在了地上,手掩着嘴,泪眼朦胧。
杨云策别过头去,不忍心看着,心里想着这位刺史大人看上去风流,实则铁手段多着呢。
但也微微遗憾,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刺史大人云淡风轻地叫人把她放下,自己去探了探轩薇的鼻息。
“死了。”
燕若安听得这语,顿时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燕小姐,这下说什么亦无用了罢。”宋鸣笑着。
燕若安默然,只是一直抽泣着。
刺史大人瞥了几眼这位失态的花魁之首,摆摆手:“把她送回去罢。”
接着他拍了拍杨云策的肩膀,“你跟我来。”
两人便又回到了待客厅。
此时厅内只剩下了两个位子。
刺史大人极其客气地请杨云策坐下,“没有被吓到罢,这种事是常有,习惯便好。”
杨云策道:“只不过是出了一剑,况且我亦无事,其实大人不必下这么苦刑的。”
“那你有无想过如果你那时真的死了呢?”宋鸣问道。
杨云策哑然。
宋鸣眼含深意:“尽管你亦死不了。”
杨云策疑道:“刺史大人这话何解?”
“罢了罢了,莫管这些。”宋鸣摆摆手,“叫你前来,本来只是了解一下轩薇一事,现在人死了亦无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我想问问你,你觉得范先生如何?”
杨云策一怔,旋即道:“有如神人。”
宋鸣眼神微微一凝:“那你觉得,我如何?”
杨云策不作思考,道:“我与刺史大人只见得两面,不了解便也不作评论罢。”
宋鸣身子怔了一下,旋即摆摆手道:“你便先回罢。”
杨云策忽地急道:“大人,你可曾听说过,有关我……”
“有关你的父母的消息是罢。”
杨云策一惊。
“实话实说,”刺史大人道,“我亦不知。”
杨云策面色暗淡,转身走出了待客厅。
刺史大人微微一叹,看着杨云策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语般:“为何这宣州,偏偏开了这第十井……”
忽地他又想起了昨日半湖阁里,轩薇吟唱的那首曲子,最后两句他记得牢固。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正当他起身时,忽地听到不远处,一声惊呼。
“是你?!”谢淮嵩看着面前的杨云策,顿时有想把这小子拳殴致死的冲动。
他也曾命管家瞒着父亲偷偷调查过,才得知原来当初是杨云策告的状,尽管他不认得这名字,可偏偏管家命人照着杨云策画了一幅画像,每日读书读到精疲力尽之时,谢淮嵩总会看着画像作几式蹩脚功夫以泄气。
杨云策心虚地撒腿就跑。
谢淮嵩正想叫人,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官府,才抚抚自己的胸口,强忍下怒气。
一路跑出官府,杨云策这才停下脚步喘着气。
听着官府里高声的喊叫,杨云策顿时明了这位跋扈公子又在官府里闹腾了。
上一届刺史便是被这位公子欺压得敢怒不敢言,每每待得谢淮嵩做了错事,他总会搬出谢家老子执掌的那“三千铁骑”作要挟,而可怜的刺史大人也毫无办法,自家手里的兵还没他多呢。
也不知道这一届的刺史能不能治一治这跋扈公子,不然凭着这位公子的心性,他以后可是难过的咯。
想起那时被范先生一番言语诱惑去谢家告状,他又是一阵心虚了。
良久。
又走到那铁锁井边,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没有人在井边下棋。
反倒是宇文汜落这家伙自个儿在那琢磨着一盘散棋。
杨云策好奇地走过去,坐在石墩上,胡乱地摆动了一颗棋子。
宇文汜落看起来面色多有苍白,他看着杨云策走了一步棋,敷衍地道:“好棋!”
杨云策鄙夷地别过脸。
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初次见面时,宇文汜落就被他撞见在半湖阁里勾搭着娘子。后来渐渐熟悉了,他还经常想让杨云策跟他一块儿去做那偷鸡摸狗看娘子洗澡的无良勾当,直到后来有了些小钱,才准备开一家酒馆好好住下。
宇文汜落笑笑,也不似他平日那跳脱的性子。
他忽地问道,“你有仔细看过这口井么?”
杨云策理所当然地摇摇头,自然没有人闲来无事去观察一口普通的井的。
“你猜猜这口井直径多少?”他又问道。
杨云策很是疑惑,愣了一下随即胡乱说了个数:“三尺三!”
“是的,三尺三,分毫不差!”宇文汜落笑道。
杨云策暗道怪乎,今日的疯子比往日还要疯癫了,净说些怪语。
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远了。
宇文汜落眼神微眯,轻轻地咳了两声。
但他面色随即变得极其不健康的苍白,嘴里咯出了两口血。
……
快要到学舍时,杨云策望见了两个陌生面孔。
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捻着白胡子,坐在一个算命摊子后,头戴高冠。
让杨云策奇怪的是,老道人身旁站着一位披着朴素袈裟的小沙弥,这一老一小道不同,还真相为谋了?!
老道人看到杨云策,顿时招呼道:“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
杨云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几眼便走了。
老道人犹不死心,高声道:“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算卦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如何?”
远处杨云策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老道人已经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算上一卦,贫道还可以帮你写一黄纸符文,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多些的银子,那可是绰绰有余。”
杨云策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老道人笑意盎然。
杨云策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算卦,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他印象里,这些老道人若说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这些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写黄纸符文的工夫颇为灵验。
老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砚纸早就备好,老道人执起毛笔,问:“可否问一下公子的爹娘的性命籍贯生辰?”
杨云策苦笑道:“不知,但籍贯应是这县城里的不错。”
老道人一愣,搁下笔。
此时,方才一直未开口的小沙弥靠近老道人耳边,踮起脚说了几句。
老道人颔首,又执起笔写着,很快便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杨云策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老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少年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后,摸了摸怀里,呵,还真只剩三文钱了。
杨云策抬头问道:“老道您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三文钱?“
老道人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杨云策这才信了几分,将三文钱放在长桌上,致谢后转身走远。
老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收好铜钱,转身轻声向那小沙弥问了一句:“你说你看他面相,便看出了他爹娘的前世来生,真有这么神?贫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没听过这么门法门啊?”
小沙弥极其幼稚地把弄着地上的石子,答道:“猜的。”
老道人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