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春,阜成门大街人来人往异常热闹。四人抬着的一乘略旧的红缎帷轿摇摇晃晃地自胡同踉跄而出,惹得街上行人纷纷躲闪。
这时自城门外,远远传过仪仗入城的车轮声和马蹄声。早有侍卫跑在前头自人群中辟出一条静路,直等着那辆华盖大车缓缓行来。
那顶帷轿也不得不停在路边等候。一个八九岁上下的小姑娘自轿窗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远处的嘈杂。有只细白的手从她身后伸到颈前,使劲扭住她的耳朵往里带了进去。小姑娘立时疼得龇牙咧嘴,又羞又带着不甘地撅嘴撂下窗帘。
大车骨碌碌地驶过来,街旁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窃声议论。一个问:“这样的排场怕不是一位亲王也是位皇子贝勒吧?”
另一个答:“可不是,这正是怡亲王的车驾。说是王妃怀了身孕,王爷举家去岫云寺斋戒祈福了一些时日。”
又一个说:“从未见怡亲王自家这样郑重其事地出过门,想必这一子得的十分高兴了。”
“嗨,王爷已近不惑之年,能再得一个嫡子自然是大喜事了……”
絮絮叨叨的议论声传入帷轿内,小姑娘扭扭身子,忍不住又去扒开窗帘的缝隙,时不时向身后的妇人问道:“额娘,怡亲王的车子怎么那么宽敞,里头怕是能坐下斗牌了。额娘,前头那马上的是不是怡亲王家的人?是贝勒还是贝子?额娘,你看那侍卫腰上还挂着金蛤蟆呢……额娘额娘……啊!”
妇人不耐烦地扬手打在小姑娘后脑上:“安静些坐着!有你什么事儿!”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委屈地坐回原处。合该小孩子忘性大,不消片刻又贴近妇人:“额娘,不知道那车上可有坐着怡亲王妃?她是个什么样?那么尊贵的身份,肯定不是个普通长相。”
一直靠着闭目养神的妇人听到这蓦地睁开眼,手里的帕子攥出几条皱痕。良久,才缓缓开口,似是自言自语:“自然不是个普通人,能安得这般尊贵,她可是个最精明狠绝,不择手段的女人……”
…… ……
雍正四年秋,吏部侍郎查郎阿府花厅难得围了好些人。正中圆桌上摆满了古物珍玩,查郎阿端坐在一边挨个打量着,皱眉不语。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二格格伸手拿起一柄镂刻象牙如意,惊喜地把玩着。那如意柄宽寸余,厚半寸,围着四面细细刻了四美行乐图,柄首雕盛放桃花两枝,对生交错,花瓣饱满微凸,镜面着光,似呼之欲出。整柄如意取意“人面桃花相映红”,煞是精致好看。
二格格拿在手里细细摩挲,怎么也不忍放下。查郎阿偏头看了一眼,示意小厮抄录在礼单上,反手打算拿回如意。二格格见状缩了缩手,半撒娇地说:“阿玛,这个真好看,给我吧。反正一桌子礼也不差这一件。”
“胡闹!这物件儿是那么容易得的?能随便给你拿去糟蹋?”查郎阿极为不耐烦地斥道。
二格格皱紧细眉,不但不听说,反把如意藏在身后:“不嘛,我就要这个,我偏不信这东西我竟受用不起了?”
“不许再闹了!快把东西给我放下!你们两个,去把格格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查郎阿显然不高兴了,但因为一贯平和治家,并没有表现得很震怒,只是吩咐两个丫头去拦二格格。
女儿却是任性惯了,竟不再争辩,直接拿着如意转身向内院走去。两个丫头为难地进退不是,查郎阿的脸色黑到极点,大力一拍桌子起身疾步追上去。
“啪!”
“啊!”二格格捂着脸,晶亮的泪水转了又转,扑簌簌掉落下来。查郎阿狼狈地接住险些掉在地上的象牙雕,重重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
“老爷,这是怎么了?干什么动这么大肝火?”闻讯而来的二格格生母,见女儿捂着已经红胀的脸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内院门口,先是骇了一跳,继而面露不悦,“什么事情也需老爷下得去手?绿映年纪还小,轻重说说便是了。”
“说说便是?年纪尚小就已经不把阿玛放在眼里了!可见我平时对你们太宽。这些都是有钱也难换来的东西,哪是她说一句喜欢就能拿走的?”
绿映的额娘听了这话走到桌前,就着查郎阿的手里看了一眼:“老爷弄这些个宝贝是要做什么?”
查郎阿摆摆手:“怡亲王三子奉旨完婚,我正愁这个礼数。闻听王爷王妃单爱这些精雕细刻的奇巧玩意,也不知道是否确实,这东西虽巧,到底不比那金银玉器来的实诚。”
他这边只顾说,听的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牵着女儿抽身便走,一头还说着:“你打听的没错,那府里的主子正是爱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巴不得恭桶上都刻着戏出儿呢!绿映,跟额娘回去,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儿,让你阿玛拿去现遣儿就是了。”
“哎,你……缺管少教的,满嘴里胡唚,怪道绿映学的这般不知好歹!等送进宫如何得了!”查郎阿重重坐下生着闷气,一旁的小厮及丫头婆子也只得忍着不敢笑。嫡妻过世之后,府里的权柄几乎都交给了这个侧室,查郎阿摆明了拿不住这一位,连带着女儿都被惯养得任性跋扈了。
…… ……
雍正七年夏,查郎阿府香案正摆,阖家跪接圣旨——“川陕总督查郎阿之女纳喇氏指配怡亲王三子为福晋……”
旨意一下,登门道贺的络绎不绝,一时阖府喜气洋洋,绿映闺中待嫁,自己也是满心高兴,喜上眉梢。是夜,她坐在梳妆镜前独自摆弄着头发,想象着盘上辫子之后的样子,禁不住窃笑起来。
“就兴头得这样?可见是女大不中留了。”绿映的额娘站在卧房门口,手里托着个盒子,宠溺地看着女儿。
绿映吓了一跳,见是额娘便撒着娇迎上去。母亲拉她坐下,摸着她的脸细细端详,片刻叹了口气:“果然要离开娘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绿映顺下眼,娇俏地说:“女儿嫁过去是嫡妻正室,又不是烧火丫头,总还是能得空回来省亲看额娘的。”
母亲听了皱眉摇了摇头:“傻丫头,你嫁去到底也是个继室,人家待你总不会如初婚那般隆重,听说连排场都减了呢。况且那三阿哥现下无封无爵,还寄在王府跨院住着。你入了侯门,额娘只怕这辈子再也不得见了……”说着竟滴下泪来。
绿映听说也不免黯然,心里多少生出些胆怯:“额娘,女儿自知出了门便再不能如在家一般,衣食起居全由着自个儿的性子。但女儿宁愿少些安逸,为的只是要做人上人。头年进宫被撂了牌子,女儿很是不甘。难得攀上这门显贵,还是个嫡室,纵然是侯门如海,女儿也心甘。何况三阿哥年轻有为,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额娘您说呢?”
母亲显然被这一番话惊呆了,她盯了 女儿半晌,赞许地笑笑,又感慨道:“好孩子,你比额娘有出息多了。算起来,额娘倒对不住你这番志向。”
“额娘这话从何说起?”
母亲左右看看紧闭的门窗,方才往后一靠,陷入沉思,良久才压着小声说:“倘若额娘当初有你这番时运,说不定,你本就该是那王府里的格格。不,也许是皇上跟前儿受封的公主也说不定呢……”
绿映惊异地抬低头看着她的额娘,听着自己从未听说的过往:“当年,为娘在孝恭皇太后跟前伺候,那是极得皇太后欣赏的。她老人家常赞我聪明机警,说不指给一位皇子做贤内助便是白作践了我这样的人才。可她能做得主的,无非也就是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我那时候就觉得十三阿哥行事干练,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只可惜……”
“可惜什么?”
母亲脸色一发不好,咬牙说道:“可惜他命运不济,得了一位精明狠绝,满腹诡计的福晋。”
绿映似乎觉得这话在哪听过,印象里额娘每次提到怡亲王府都是这样一幅哀怨的神情。
“唉,那几年宫里势头不好,阿哥们明争暗斗的,让后宫嫔妃都跟着提心吊胆。德娘娘说我贴心,要把我配给十三阿哥,替娘娘照看着他,帮扶他安稳地别去掺合那些不着四六的事儿。谁知道没过多久,十三福晋巴巴地跑到娘娘跟前,为十三阿哥求侧福晋,求的是娘娘随驾出巡时带着的一个使女。”
绿映听到这惊讶极了:“十三福晋亲自去求?为什么?”
母亲冷笑一声:“为什么?还不是生怕十三阿哥娶回一位自个儿中意的,将来不好调教么。求一个她瞧着得当的人儿,拉回去往偏院一锁,十三爷只怕连模样都未必记得住。另一头稍带着全了她贤惠得体、为皇胤子嗣着想的名声,一举几得,连德娘娘都着了她的道儿,可是个厉害的人物不是?十三阿哥后来还是开罪了先帝爷,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这位福晋非但不阻拦,反而跟着一道胡闹,十三爷彻底翻不了身,她倒成了患难见真情,从此就把十三爷的软肋条实实地攥在手里了。”
绿映已经听傻了,母亲低头捧起她的脸,不无担忧地说:“再后来额娘渐渐耽搁了岁数,蒙娘娘还疼我,配给了你阿玛,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佐领。孩子啊,额娘虽高兴你能落下这么个尊贵的前程,但眼见你要去那厉害主子跟前孝顺,怎么能不担心呢。”
“额娘放心,女儿年纪尚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心里总记得额娘的苦,女儿自然知道怎么应对她。”绿映拉过帕子擦拭母亲颊边的湿润,眼里原本憧憬的光彩渐渐带了寒意。聪明如她,笃定自己可以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份儿荣贵,任谁也挡不住。
…… ……
雍正八年冬,宁郡王府修饰一新,登门拜贴的人络绎不绝,郡王却一连几天闭门不见任何人。一辆马车停在北门,早有婆子站过去伺候着掀帘出来的郡王妃下车。
郡王妃绿映急步匆匆,直进了书房,重重坐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弘晈正在画画,抬眼看了看她的脸色,复又盯着手里的扇面,提笔这点两下那点两下,嘴里闲话着:“又过贝勒府里去了?永喜可好?”
不问还好,一提这话,绿映立时红了眼眶:“好什么好,天天三灾六病的。那府里成日家吃斋念佛,主子不像个主子,奴才不像个奴才,哪里懂得照看孩子?哼,想那福晋原本还是个黄花闺女望门寡……”
“住口!”弘晈把笔一扔,面带寒霜地瞪着她,“你什么时候能学着像个命妇的样子?别学那老家雀儿一样,满嘴嚼的都是混帐舌头!”
一句话招得绿映满面泪痕,嗓门越发高了:“我哪句说错了,值得王爷这么着下死口地损我?王爷这话又哪里像个皇亲贵胄了?永喜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落地就被过继了走,我心疼自家骨肉哪里错了?!”
见她一如既往地寻起不自在,弘晈便不耐烦地作势要走,一头还说:“你疼永喜是人之常情,但将他过继二哥名下,落地便封了多罗贝勒,这原本是皇父念在阿玛一生辛劳辅佐的份儿上赏的莫大恩典。皇父还能害他不成?你自个儿小家子气不打紧,倘若你敢出门给我招祸,就别怪我大义先灭了你。”
绿映从来不是那等禁不起吓唬的人儿,弘晈心里明白得很。果不其然,她先一步拦在书房门口,声音虽低了,却字字刺人:“什么恩典,皇父的恩典就是拆散别人骨肉不成?你当我不知道你二哥那个福晋是怎么来的?你当我不知道是谁求皇上照拂他们一家?你大哥从前犯错被禁,所以过继永宣给他们在情理之中。那过继你的儿子又是凭什么?王爷,说白了,这些主意压根就是不想给你好日子过!你那个偏心眼儿的额娘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她自己撒手闭眼不算,还压根就不想给你给我好日子过!”
弘晈眼里闪过一簇火苗之后反而平静了:“我的主意,才刚已经说过了,你愿意当成耳边风便由着你。只劝你说话留点神,太王妃如今还在旧府里颐养天年。你身上这层郡王妃的皮原本就是你白得的,你自己若不稀罕便没人稀罕了。”
说完这些,他使劲拨开绿映,推门出去了。一径走到偏院卧房,捡了把椅子坐下发呆。素画抖抖地斟上茶来,轻声说:“爷,这两日外头递贴求见的都站满了街了,爷怎么都不理睬呢?”见他并不答话,素画咬了咬下唇,“前儿庄亲王派人来请爷二十一过府赏梅,爷明儿个去吧。老闷在府里不嫌憋屈嘛。”
弘晈这才抬起头,攥住素画搭在自己肩头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摩挲着。嘴角勉强一笑,自语道:“画儿,你说,怎么才算好日子?”
“爷说什么?”
“你说,怎么我就过不上好日子?我还真是……过不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