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群疯疯癫癫的钓客沿着河道跑下来,说是在上游的地方发现了大鱼,说那道从水下游过的白色掠影起码有一米长。乡民猜测那是一条罕世的白鳍豚,但见到亲眼见过鱼影的钓客说那大鱼身上的鳞片白花花的,极为可能是从长江干流游下来的白鲟。
那群争论不休的人就围在河道上探头探脑的,人一下子就聚拢起来。柳婆婆就是在凑热闹的时候发现人群边上的于青阳的,于青阳坐在洗衣石的台阶上,听着他们发表各种荒诞不经的言论,即使是偶尔孤言寡语的他也很喜欢这种融入人群的感觉。
“难说。”柳婆婆想了想,“但要是能网到最好,小淮河尽出些鱼虾螃蟹的,想着我这辈子走都要走了能见一次江河里的大鱼,也好。”
现在赶来的民警正和做城市规划的小兄弟拿着竹篙走在岸上一路往下敲,区里下来的人把沿途的蟹笼渔网都撤了,正在下游布了几张网子等着大鱼游过去。小淮河到下游就开始分支了,由于上游将小淮河隔开的关系,最大的那条会汇入小淮河真正的主流道,还有两条分别通往黄家堰和飞沙口,最小的那条率先流入于府的未幽池辗转后经过苏椒桥最后才并入飞沙口。
通往未幽池的那条分支如今被滤水的铁闸口拦起来了,每天只有在清理河道垃圾的船驶过后才拉下,但为了避免汽油船的螺旋桨桨叶刮伤可能存在的白鲟或白鳍豚,那条船今天不会往河道里开了,所以那道铁闸口也就没有拉下过。
聚得越来越多的人群逐渐顺着竹篙的敲声往下游走去,柳婆婆的手始终轻轻地用木梳捋过于青阳的头发,他们最后谁都没有说话。
于青阳和柳婆婆没能注意到在他们身侧的上游河弯处,有一人支着船桨站在乌篷船上静静地看着。
于维守的船停在这里好一阵子了,滞留他的民警拖着渔网已经不见踪影,而于青阳的背影对他来说又是那么熟悉,于维守就站在支浆的船尾静静地看着,再默默地叹息。
有时候于维守也想过要是大哥的两个孩子都活着该有多好,子成继承于氏的家业子寻就带着他的孩子在异乡过着平静美满的生活,现在的一切对于父子俩来说将存于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
但命运的嘲弄将两个世界硬生生地贴合在一起,夹杂缝隙中的那个孩子却还是曾经的模样,所以于青阳根本就不适合继承于氏屠魔卫道乃至复仇的事业,这点于维守很清楚。
于青阳在武学上的突飞猛进曾一度令于氏振奋,也让于则之看到了希望。但杨琨琛和于维守一直都很清醒,他们都知道生活的变故让那个孩子几近坠入深渊,而于氏是他被黑暗吞噬前抓住的一丛藤蔓。
这个孩子天真地认为想要真正融入这个家庭就得比于氏人更像于氏人,所以他发疯地练武,不畏艰辛比所有人都努力。像他这种恐惧绝望而拼命去拥抱希望的人是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仇恨去杀人的,可大哥不明白,于则之是被仇恨蒙蔽的人,他的一切希望都是为了复仇。
于维守和杨琨琛曾劝阻过,劝他不要那么做。但他是于氏的大公,意志和能力凌驾在所有人之上,包括于青阳。
于是在那个杀人的夜色里,这个孩子眼里的希望和光全都变成了惊慌与恐惧,于则之本该是最亲近他的人,却亲手斩断了这个孩子紧握着的救命的藤蔓。
‘如果不带这孩子回来,他就会死在外面啊。’那日负手而望的于则之是这样对他们说的。
“这样活着的代价可真大呀。”于维守喃喃自语,早已过了不惑的年岁可他的老眼里依旧很迷茫。
“老师傅,老师傅......”
直到乌篷里的孙儿探出身来扯扯衣角,于维守才恍然回神。
“老师傅您可以走了。”民警扯着比人高一截的竹篙,“抱歉耽搁你这么长时间。”
“哦哦。”于维守又问“那......那鱼找到了吗?”
“没呢,等了半天鱼尾巴都没看到。”民警抱怨着“区里的同志要我们去下游分批找,我们还得去黄家堰看看,你说看到让它逃掉也就算了,别到时候无中生有的事儿让大家白忙活半天。”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于维守摇桨,乌篷船慢慢动了。
“您当心些。”民警在岸上招手,乌篷里的两个小家伙也朝着民警招手。
“青阳。”
于青阳应声转头,只见小叔公支着乌篷船缓缓而来。
“小叔公。”于青阳规规矩矩地起身。
“我们回家吧。”于维守支船停靠在洗衣石便停靠。
“麻烦婆婆了。”于青阳说。
“淑望还好吧?”于维守问。
“配了药好多了。”柳婆婆说。
“那我们先走了,隔天我再去看看她。”
“麻烦于公了。”
“婆婆再见。“钻进乌篷的于青阳招手。
“婆婆再见。”两个孩子也探头探脑地招手。
“再见。”柳婆婆招招手,转身逆着人流走入古巷。
两双扑闪的大眼睛望着柳婆婆消失又转向落座的于青阳,笑嘻嘻地叫道,“哥哥好。”
“今天我帮你们爷爷备课,别以为我还像以前一样卖个乖就会让你们跑。”于青阳赏了不怀好意的小哥两一人一个脑瓜崩。
两兄弟立马瘪着嘴从篓筐里抓出一把桑叶,慢撕着发小脾气。
于维守养蚕,他近些年都在试图重现一种失传已久的织锦古法,却是不知道进展如何。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唯一的短信提醒孤单而寂寥,接收时间显示它在黑暗的显示屏上已经挂了半个小时了。
一条短信将他编辑的文字顶了上去,内容很短,比他那条“我回家了”稍长。
“我在参加培训,培训完我再联系你。”
那对兄弟使着眼神偷瞄着于青阳,他们只觉得手机屏幕熄灭的那一刻哥哥的眉宇很愁很低落。
他们知道哥哥这两天很伤感,可伤感不是愁,这种愁又和爷爷的愁不一样,爷爷的愁是在关心很大的东西,所以有很多人跟着爷爷一起愁,但哥哥的愁不一样,他好像是为了很小的东西,这种愁不沉重,轻飘飘的像极了......烦恼。
说起烦恼,两兄弟现在想起上课就有止不住的烦止不住的恼。
在乌篷船的航迹后,缓流的水面骤然泛起异样的褶皱,被径直切开的河水里露出一截长长的尾尖,这道白色尾影在斩水的瞬息后又鬼魅地钻入了水下,只留下一圈圈的涟漪还再河面上不断扩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