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益的带领下,穿行于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坟堆之间,人群那嘈杂的声音逐渐被抛在他们身后,四周立即变得安静起来,此时此刻,顶着头上强烈的阳光,不禁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也难怪会有人在墓地里见到一些平常不曾见的古怪东西了。
老实说,这大白天的,所有光景都与那晚有了极大的不同,何况当时益一心追踪那鬼魂,也没有注意路径,如今在这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土垄中,一时也有些迷了反向,只得一边减慢脚步,一边四处观望。
终于,他的目光被一座规模较大的封土堆所吸引,那些在迷雾中见到的画面才慢慢又清晰起来。益立刻加快了脚步,独自奔向了那座坟冢,而其他人也连忙跟着赶了上去。
等到了那墓近旁,益便看见了那冢上的大洞,看来确是大业的坟墓无疑。只是与那晚不同的是,洞口还躺着两具无头尸体,身上遍布深长的爪印,以及暴露的白骨,就好像上面的肉被什么东西给撕扯掉了似的,此时日光映照在他们身下已经干枯的暗红色血迹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显得诡异又骇人。
“哇,看来还真有恶鬼啊。”禹慢慢走了过来,低头观察起两具无头尸体。只是那样子实在过于惨烈,看得禹不禁胃里一阵恶心,才看几眼,他就忍不住跑到旁边呕吐了起来。
“这不可能……”益被搞得有些迷惑,心想难道自己的阿爸真的化为了恶鬼,出来害人夺命,这实在是让他有些难以相信。
这两具尸体的存在,证明确实就像人们流传的那样,在墓地中确有吃人的恶鬼出没,随同契而来的人都被那尸体的惨状所震慑,胆战心惊地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人萌生了退意,想要离开这个危险的鬼地方。
巫阏便趁此时机又向契劝说道:“首领,看来那传言不假,为了您的安全,今日还请暂且回避,我自会令人来此清理,等消灭了那恶鬼,再请您回来验尸不迟。”
契听着身边人的议论声,又看了看地上那两具无头尸体,心中便也犹豫了起来。
“大巫,予……”
契才刚要说什么,却突然被禹打断了,他刚止住了呕吐,一边用胳膊擦着嘴巴,一边向契说道。
“首领……呕……不……不要紧的,我说了我会驱鬼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契这才想起了禹声称自己有祛鬼祓妖的本事,但看着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放心,放心,我已经大概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连对策都想好了。”禹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立刻接着说道。
禹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才刚看了几眼,又呕吐了半天,竟然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把握,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看着大家惊异的眼神,禹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慢慢走到了沉默的皋陶身边。
“老皋啊,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儿的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个东西吗?”
听禹这么一说,皋陶也猛然被唤起了关于那晚的记忆,这段时间脑子全是战争与和平,倒把那个奇怪的食尸生物给忘了个干净。
“你是说……这是那个东西干的?”皋陶问道。
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他又走到了益身边,询问起正满脸疑惑的益。
“益,你说你那天晚上遇到了你阿爸的鬼魂,那么他到底长什么样呢?”
益抬头看向禹,皱起了眉头:“连你也怀疑我吗?”
“不是我怀疑你,我只是觉得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联系,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你父亲,和你父亲是不是被谋杀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不对?”禹向益耐心解释道,”我可是你的合伙人,相信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只是希望你别那么敏感,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见到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就像我们以前经常分析那些妖物一样。”
听禹这么说,益只得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情绪,向禹描述起那晚他见到的那个“灵魂”,不过益的描述也并不是很清晰,毕竟谁要是处在那么一种诡异的环境中,肯定也会因情绪激动而忽略许多细节的。尽管如此,禹还是从中获取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他一边听着益的描述,一边点着头,好像对此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嗯,嗯,大个子,长胳膊,亮眼睛,嗯,嗯,我明白了。”禹转向了皋陶,问道,“怎么样,是它吧。”
皋陶看着禹点了点头,禹心里有了答案,向首领契行了个礼,汇报道。
“报告首领,我已经可以很确定地告诉您,这东西不是灵魂,也不是恶鬼,而是一个水怪。”
“水怪?”契惊讶地回答。
“没错,是一种南方的水怪,叫……叫什么来着?“禹摸着脑袋想了想,终于模糊地记起了渔夫对他说过的话,“对了!!叫无支祁,嗯,好像是这名字,它可能是被战争中死去的尸体吸引,所以才溯流来到这里,并在这河岸边的墓地中安了家。”
禹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周围的阵阵议论声,这效果让禹感到很亲切,每当他向别人卖弄自己对妖怪的知识时,便总会听到这些声音,不禁洋洋自得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想来,我和皋陶刚来时在河边遇到的也就是这东西了,它好吃尸体头颅,所以这两具死尸才没了头。不过那天它见你们部落有人来,便逃回了水里,想来人要是一多,他也得害怕,我看只要多派几个弓箭手在此埋伏,把它引出来射杀便是了。”
禹说完了自己的办法,又引起了一阵讨论,不过这其中却有不同意的看法。
那大巫师阏听完后,嗤笑道:“哼,说得倒是容易,且不说这些妖怪生来机敏,见风吹草动便不会轻易上钩,就说我们需要用什么做诱饵,难道要再找两颗人头来做诱饵吗?”
“这倒不必,”禹笑着摆摆手,“我这里有更好的东西,保证它肯定会上钩。”
说着禹从怀里掏出了一包奇怪的绿色东西,那是个用长叶片包裹着的三角囊。禹把那东西抛了抛,又放在了鼻子旁边闻了闻,直被那股草腥味熏得咳嗽连连。
“这东西……”一旁的皋陶立刻认出了那是船上渔夫祭拜水母的祭品。
“没错,那渔夫哥们本来是往水里扔的,结果有一个落在了船上,我担心以后遇到那水怪,于是就给收藏了起来。”
“什么收藏?你这是偷窃行为!”皋陶厉声说道。
“嘿,你这个老皋啊,怎么这么死脑筋啊,我这怎么能算是偷窃呢?我这是捡,捡懂不懂?”禹摇着头感叹皋陶的死板,可皋陶却又对他的称呼较起了真。
“我忍你很久了,谁是老皋,请你放尊重些?”
“哎,我说你这人,都相处这么久了总得起个昵称吧,老叫名字多见外啊。”
“请你就叫我皋陶。”皋陶板着脸说道。
“你这死脑筋我真是服了,性格怎么这么别扭?是不是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
看着两人争执个没完没了,契连忙伸手打断两人。
“两位,事不宜迟,既然已经有了捉怪的计划,那么我们就赶紧实施吧。”
禹点了点头,于是也不再和皋陶啰嗦,他把那个三角囊放在了洞口附近,接着又安排大家躲藏到了附近的坟丘后。按照禹的建议,契的亲卫队在三面都安排了人埋伏,唯独在靠近河岸的那个方向上没有布置人手。禹对此的解释是,根据他的经验,千万不要站在水怪和水之间,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且围攻本身也讲究围三缺一,怕的就是狗急跳墙的敌人进行困兽之斗,那可就十分没必要了,毕竟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下到墓中,而不是捉拿妖怪。
很快这些亲卫队成员们都选择好了藏身地埋伏了下来,一个个张着弓搭着箭,剩下的就是等候怪物现身了。
这世界上没有人喜欢等待,可是没有人能避的开等待,无论何时何地,哪朝哪代,人们总是会突然陷入到漫长而又无聊的等待中,只得无可奈何地压抑住心中躁动的心情,任凭时间消磨掉自己急切的盼望,努力适应这种空虚而折磨人的人生桥段。
大家听从了禹的建议,在坟冢后埋伏了一阵,死盯着洞口边的眼睛都被阳光晃得有些发虚,握着弓箭的手掌中渗出了粘稠的汗液,可却没有任何古怪的东西从那墓上的大洞中钻出,这让大家不禁心里充满了怀疑。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禹本人,渔夫确实说过那用叶子包裹的三角囊是水母喜欢的食物,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禹并不清楚,毕竟也没有任何验证,有可能只是那些南方人的迷信也说不定。这种想法一出现,失败主义就紧接着慢慢地进入了禹的头脑中,让他也变得焦躁不堪起来。
好在,就在每个人的忍耐极限都要接近那个近似值的时候,意想中的古怪事情恰好压着那个阈值顺利地发生了。最先发现异常的还得是同样身为“妖怪”的开儿,本来他正悠闲地躺在禹的身边,好像事不关己地在和煦阳光中打着盹,银发少女那自顾自小憩的样子要是放在平时,绝对会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特别安心,可是在现如今这紧张的时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听着开儿那轻微的呼噜声,让禹不禁更加揪心起来,生怕惊到了那怪物,于是便要伸手去推醒身旁的开儿。可就在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开儿的时候,开儿却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险些撞到正把身子倾过来的禹。
“怎么了?”禹小声地问道。
开儿没有回应,只是用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地嗅着,好像问道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面对开儿这奇怪的举动,禹本想继续追问下去,可洞口那边突然有了动静,立刻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个人形的影子从黑黢黢的洞中钻出,站立在了阳光之下。连禹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这个大概是被叫做水母的东西,它长得实在是有些古怪,四肢修长得有些不成比例,并长着带蹼的锋利爪子,浑身覆盖着青色的光滑皮肤,上面好像还有些粘液般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而最古怪的就要数它那极度丑陋的头颅了,禹虽然有许多降妖经验,可他还真的没有见过如此难看的一张脸,光溜溜的头顶就好像是个秃子一样,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额头向前突出,倒把整个眼睛给挤到了脸里,那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只不过因为白天的原因,不像晚上见到时那样闪着耀眼光芒了。
在那滚圆的大眼睛下面,则有一个非常扭曲的鼻子,看起来像是塌陷了下去似的,只能看见两个细小的透气孔一张一合。而脸的最下方长着的,是一张血盆大口,里面不规则地排列着两排尖利的牙齿,正是凭借它们,这怪物才咬的动那坚硬的头骨。
这个怪物丑陋又可怖的样子让所有埋伏着的人都心惊胆战,握着弓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好在他们都是契精心挑选出来的亲卫,因此才没有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面对眼前的怪物,卫兵们都努力地保持住冷静,等候着契的命令。
再说那怪物从洞中钻出来后,便低着头,拼命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寻找什么?当然是那包三角叶囊咯。很快水怪就发现了将自己勾引出墓穴的目标,它慢慢地接近了地上的三角囊,伸手从地上捡起,扔进口中,贪婪地咀嚼了起来。那三角囊才刚进肚子,水怪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它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嘴巴里发出了几声咯咯咯的刺耳叫声,就好像是几百上千只青蛙蟾蜍一齐鸣叫般吵闹。
在鸣叫了几声之后,水怪突然张开四肢,在原地摇摇晃晃地来回蹦跳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醉汉,在喝醉了酒后跳起了发疯似的狂乱舞蹈。这诡异却又欢快的场景,让躲在土堆后面的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险些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终于,契像是记起了他们埋伏的目的,从那荒唐诡谲的水怪舞蹈中回过神来,慢慢地举起了左手,准备趁此时机命令手下万箭齐发,一举消灭那丑陋的怪物。可就在他的手刚刚抬起,准备要落下的刹那,那水怪却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不对,猛地停下了自己可笑的舞蹈,摇摇晃晃地扭转着自己的那颗大光头,用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扫视着周围,仿佛像是能穿透所有障碍物,侦测到隐蔽的危险似的。
可那水怪就是如此敏锐,它见有异常,立刻伏下身子,四肢着地,似乎是要准备钻回到洞中逃命。眼看已进入伏击圈的猎物要逃走,契连忙站起身来,挥下举着的手臂。
“攻击!!!就是现在!!!”契高喊道。
随着契发出的命令,埋伏着的亲卫队们立刻从坟堆后跳了出来,朝着水怪射出了一支支锋利的石矢。这些箭矢就如同雨点般从三面射向了水怪,可那水怪却似乎能看穿箭的轨迹,就像只敏捷的猿猴一般,灵活地在空中连续翻了几翻,便奇迹般地将所有箭矢都闪避过去了。
不过虽然这轮射击没有命中目标,却也将那水怪驱离了坟冢上的大洞,等它再想往洞里钻的时候,禹和皋陶等人已经堵在了洞口处,挥舞手中的短斧长棍,试图阻止水怪逃回墓穴。
那水怪张开血盆大口,冲着禹等人吼叫了几声,并挥动利爪准备发起进攻。可就在这时,第二阵箭雨立刻又朝着它招呼了过来,逼得那水怪不得已,只能转身往河岸方向跑去。
“别让怪物跑了!!放箭!!!放箭!!!”
契继续高声命令着手下持续放出利矢,可这些平时弓术精湛的东夷勇士射出的箭,就像是完全被那水怪预测到了落点一般,几个闪躲,便全部贴着他的身体滑落到了地上。水怪就这样一路避开所有箭矢,飞奔到河岸边,一头扎进了浑浊的河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那水怪逃走,契这才下达了停火的命令,众人纷纷汇集到了墓穴边,感叹没有射中水怪的遗憾之情。不过禹却并没有这么觉得,这次捉怪本来就是一次意料之外的行动,准备得没有那么充分,也没有必要那么充分,因为水怪被驱走,他们便可以进到墓穴之内了,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非要杀死那怪物呢?更何况禹总隐隐觉得,可能某天他还会和那怪物相见的,虽然他自己完全不想再见到那丑陋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