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步入王府,刚进大厅,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苏斋月身上。其实,单从容貌而言,萧重柔甚至比苏斋月还美上几分,可是萧重柔的美丽异常低调,恍若用最上等的丝绸包好后放在黑暗中的美玉,明明美丽得紧,人们却往往看不见;而苏斋月的美则如一轮明月,不论阴晴圆缺,都吸引着人虔诚地仰望。苏斋月的美是不容忽视的,也是不容亵渎的,即便是一日都舍不得离开窑子的花心大少,在看向苏斋月的时候,目光也老实得不得了,不敢露出一分猥亵的神色。
二人一步步走向安排好的座位,萧重柔在沐清臣右手,苏斋月在其左手,男人们都暗暗艳羡沐清臣的艳福,女人们则暗自揶揄萧重柔的处境。当然,在场的人并非只有这两种情绪。北燕和康国的使臣便霍得站了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双双拜倒,一个喊“苏大小姐”,一个喊“太子妃”。
全场一片倒吸声,众人顿觉坠入云雾中。
苏斋月怯怯退了一步,躲到了沐清臣身后。
沐清臣脸上笑容优雅不减,语调徐徐:“姚大人、符大人误会了,她是我的如夫人,名唤月影,五年前就跟着我,虽然面容与康国太子妃有几分相似,毕竟云泥有别。姚大人、符大人可不要开这种玩笑,月影福薄,哪里承受得起。”
姚姓北燕使臣听罢,立刻频频道歉,责备自己老眼昏花;而另一位符姓康国使臣,却依旧不依不饶:“众人皆知我国太子妃半月前遭人袭击,下落不明,此时此刻,忽然冒出一位与她容貌极其相仿的女子,小臣有义务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还望沐尚书高风亮节,允许这位女子随小臣回一趟康国。”
两位使臣截然不同的态度其实非常好理解。苏斋月是北燕的人,失踪是一回事,失节是另一回事,苏斋月在康国失踪虽然对北燕打击亦不小,但是理亏在康国,北燕多少还能以此为理由从康国中获取利益;而如果苏斋月忽然出现,而且变成了沐清臣的小妾,北燕不仅获取不了任何利益,还会因此大丢颜面。
符姓使臣的立场刚好相反,如果苏斋月真的失节,他自然是要追究到底的。更何况,这位使臣姓符,正是太子陈庭旸侧妃符氏的嫡亲三伯。符妃是太子东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原本她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二皇子陈庭旸正妃,不单单她这么认为,连陈庭旸都这么认为,早早地将正妃的印章交给她打理。孰料,陈庭月的逃婚,让从未想过当太子的陈庭旸当上了太子,也让早就准备当正妃的符氏沦落成侧妃,这种变化,符氏又怎么肯善罢甘休?因此,符氏一族日日想着如何将这位来自异国的太子妃拉下马,此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岂会错过。
“贵国太子妃遭此不测,清臣亦感惋惜,只是月影诚非贵国太子妃,贸贸然告知贵国太子,不过是空惹其欢喜,平添其烦恼。月影跟随清臣已然五年,在座不少同僚都曾经见过她,符大人若不信,不妨问问他们。”
群臣中有不少人点头。
符姓使臣冷哼一声道:“就算这世上确实有个月影,谁又能保证半月前月影与苏斋月不曾掉包?”他此刻不再称呼苏斋月为太子妃,显然是认定了眼前人就是苏斋月,不肯再尊称其为太子妃了。
就在群臣沉默不语,不想接手这烫山芋的时候,萧逸站了起来:“老夫可以。”
符姓使臣假笑几声,道:“萧大将军如何证明,莫非您派人时时盯着这位如夫人不曾?”
萧逸道:“确实。”
符姓使臣露出一抹诧异的神色,奇道:“萧大将军,您为何派人盯着自家女婿的小妾,这是何道理?”
萧逸看了眼萧重柔,一时没有说话。却是萧轩骄冷冷道:“理由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贵国太子妃失踪的时候,月影正在萧府做客,二人不可能调换。”
符姓使臣不死心道:“谁又能证明你们不曾说谎。”
“我们能!”
“啪。”
大厅里忽然齐声传出雷鸣般的响声,却是在座的武将纷纷拍案而起。
符姓使臣身居高位,又是太子的亲家,见过的阵仗自是不少,却也不曾见过此般阵仗,一时间额上不自觉泌出颗颗冷汗,他扯了扯嘴皮,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是阿尔丹的使臣接话道:“符大人,您这就不对了。世人皆知,除去皇室,普天之下最具诚信的家族便是萧家。萧大将军既然作保,这位夫人便一定是如夫人月影,您关心贵国王妃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现在也该收场了。老夫看这位如夫人还怀着身孕,可莫惊动了胎气才好。”
这时,今上也开口道:“符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符姓使臣纵然心中有很多不甘,看着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这一个个都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的修罗——憋了憋唇,抑郁道:“没有了。”
今上道:“如此,沐爱卿便入座吧。月影是吧,朕赐你黄金百两,压压惊。”
丝竹起,酒杯举,歌舞纷纷入场,大厅里瞬间弥漫出祥和欢喜的气氛。
萧重柔盯着酒杯,眉心紧蹙,似乎被什么难题所困住了。
“在想什么?”沐清臣剥好了一颗胡桃,挑出一瓣肉,塞入她嘴中。
萧重柔“呸”的一声吐了出来,眉皱得更紧了:“我不爱吃胡桃。”
沐清臣怔了怔,重整笑容,诱骗道:“胡桃又称万岁子、长寿果,甚为滋补,你……”
“你给月影吃吧,她现在需要补补。”萧重柔赶忙道。
沐清臣叹了口气,将剥好的胡桃肉放在一边:“她不爱吃。”
苏斋月举起酒杯,以酒杯遮住唇形,靠近沐清臣轻轻道:“看来你这个小替身跟原主儿还是有些差距,你要想她跟沐女一模一样,还得花些心思。”
沐清臣也举起酒杯,轻声回应:“我从未如此想过。”
苏斋月接着道:“我可没忘记,剥胡桃喂沐女是你人生一大癖好之一。”沐清臣爱剥胡桃,却不爱吃胡桃肉;沐女爱吃胡桃却不会剥胡桃肉,于是这一大一小总爱坐在日光最充足的桃花林中间,排排坐,分果果,一个剥,一个吃,画面很温馨,却总是刺疼苏斋月的眼睛。在沐女为出现之前,沐清臣完美如一个神抵,七情不沾,六欲不显,让人看不透摸不着,仿佛他下一秒就会腾云而去。可是,沐女出现后,沐清臣的一些小习惯便一日一日地展露出来:
如果不是沐女,谁也不知道,沐清臣竟然嗜好剥胡桃;
如果不是沐女,谁也不知道,沐清臣会做菜,手艺却很一般;
如果不是沐女,谁也不知道,沐清臣也会开玩笑,有时候开得过分了,还等向沐女赔礼道歉……
苏斋月原该是谢谢沐女的,因为沐女的出现,沐清臣才越来越像个人,她也是在沐女出现后才慢慢走进他的心的。理智告诉苏斋月她应该感激沐女,情感却总是先于理智控制着她,让她一见到沐女就生出敌意——一种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敌意。
苏沐二人这般亲密的挨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恩爱姿态,在这欢闹的大厅中其实并不突兀,今上也在跟徐娘半老的皇贵妃岳氏打情骂俏着,可是不远处,偏偏有人将苏沐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啪。”又一双筷子折断,筷子的主人却毫无所觉。倒是他身旁埋头苦吃的女子,抬起其平凡无奇的脸蛋,招来一脸诧异的侍从,径直从他托盘中再取出一双筷子,塞入那一双跟筷子结了冤仇的大手中。
“为什么?”男子轻轻低语。
“为什么?”萧重柔也呢喃着。
“什么为什么?”沐清臣剥了颗葡萄,递到萧重柔唇边。
萧重柔将小头颅往后退了退:“我不要吃葡萄。”
“瓜子、花生、小核桃、石榴、开心果、杏仁……你可有爱吃的?”苏斋月忽然插话道。
萧重柔被苏斋月的主动搭讪惊了一下,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赶忙摆手道:“不吃不吃,我一样也不爱吃。月影你要吃么,我让侍从去拿。”
苏斋月不再理她,径直看着沐清臣,眼睛里有一丝玩味的神色:“奇了,竟然一样也不爱吃。”她之前报的东西,统统是沐女爱吃,沐清臣爱剥给沐女吃的东西。
沐清臣低头看向萧重柔,眼睛里多了丝探究的光芒。
萧重柔可怜兮兮道:“不吃不可以么?”
沐清臣的笑容依旧温宁,却多了丝防备与疏离,他笑着问道:“柔儿刚才说为什么,却是什么想不通?”
萧重柔道:“我想不通我爹爹为何会信誓旦旦地为月影作……”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苏斋月伸过来的手遮住了脸颊。萧重柔不解地看向苏斋月,苏斋月却只是冷冷睇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沐清臣轻轻附到萧重柔左耳,让萧重柔的脑袋挡住他的脸:“这里有人会唇语,所以,我们说话要小心些。”
“谁会唇语?”萧重柔好奇道。
苏斋月冷冷道:“沐清臣就会。”
萧重柔好奇地看向沐清臣,眼睛里闪着狡黠,嘴唇开开合合很久,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听”完萧重柔的话,沐清臣脸上神色未变,眼睛里多出一分浅浅笑意,低头附在萧重柔耳边,过分的相贴使得他原本清润的声音无端端生出一分暗昧:“徐四小姐身边那名男子会。”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按住萧重柔想要转向徐婼玬的脑袋:“莫看。”
“哦。”萧重柔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转过身,规规矩矩坐好,才过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沐清臣,刚才我的话你看懂没?”
沐清臣伸出筷子在桌子上转了一圈,低低笑叹:“柔儿,我发现你真的不止一点点挑食。”
“那又怎样?”萧重柔瞪了沐清臣一眼,没好气道,沐清臣永远都这样,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时就岔开话题,拿她当小孩子哄。
“不怎样,我养得起。”沐清臣笑道,舀了一勺百合芦荟汤送入萧重柔嘴里。
萧重柔咽下后,不甚捧场道:“太甜。”
沐清臣笑道:“比之沐夫人府中那位厨娘的手艺,总该好上几分吧。”
萧重柔“扑哧”笑道:“何止几分,几千分,几万分都有。”想到小厨娘,萧重柔心生歉疚,如果知道自己不会这么早离开沐清臣,她就不该让莳晗公主离开,这些日子里,虽然莳晗很努力地学习生活技能,可是,让那么一朵娇贵的花儿独闯江湖,她还是放心不下的。
苏斋月看着二人的互动,顿觉心烦气躁,她素来雅达,涵养极佳,自制力更是惊人,少有在人前显露情绪的时候。对着自己莫名的烦躁,苏斋月自己都找不出原因,只是觉得心口又躁又闷,里面有盆小火一直烧着烧着,烧得她喘不过气。
烦躁,烦躁,苏斋月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适。
“怎么了?”沐清臣感知身边人的变化,轻声询问。
苏斋月垂着眼眸,淡淡道:“无事,我想出去走走。”
沐清臣立即起身道:“我陪你。”
苏斋月点头,当先走了出去。沐清臣简单交代了一句:“乖乖待着,别乱走。”便跟了出去。
萧重柔乖乖应诺,待沐清臣离去后,方深深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大厅中端坐于主位的皇贵妃岳氏,忽然间觉得她很可怜——与一个人分享丈夫已经让萧重柔心力交瘁,岳氏却要与成百上千的女子分享,如果岳氏爱着今上,那她华丽服饰下的心该有多支离破碎,可是,如果岳氏不爱今上,她的人生岂不很可怜。
大厅中此刻奏的是《六么》曲,跳的是《绿腰》舞,曲子欢快,舞姿轻盈,萧重柔的心里却充盈着悲悯,总觉得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很多,比之皇贵妃,比之徐婼瑶,比之云屏……她已经幸福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