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河没察觉到小辈们的“往来”,只捧着茶盏,细细去品那牡丹花茶的清香,轻叹道:“用银丝牡丹泡茶,还是描金的琉璃茶盏……这样稀奇又奢侈的事儿,也只有你会做了。”
银丝牡丹,味道前清后浓、前雅后甜,花开如小碗状,有黄、红、粉红三种颜色,通常一枝一花,因从花萼至花瓣上顺着一到三条银白色的丝线,故称银丝牡丹,一盆价百金。
青瑶捧着点心奉到二人面前,笑道:“都是青璃那丫头搞出来的。问了大夫,大夫说可用,还说小殿下的体质用银丝牡丹最好。”
“说起青璃,快嫁了吧?我记得武侯府递的贴子是下月十六。”灵河问道。
万鸾婴身边一共有四个青,青琼、青璃、青瑶、青珏,都是从小跟着伺候她的。
如今四青都是一品女官。
要知道,只有皇上、皇后、太后身边最最得力的宫女才能封一品女官。
“嗯。”万鸾婴应道。
灵河回忆着,轻叹口气:“她可真是有造化啊!当年只是朝凤宫的一个二等宫女,如今,是一品女官,又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嫁进了武侯府,成了谢武侯夫人……”她眼中不乏艳羡,最终还是归于平淡。她笑着拍了拍万鸾婴,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好主子。”
万鸾婴摇摇头:“他俩能成,与我无关。”
青璃是她的贴身侍女,武侯谢允是她在朝中的心腹,当年在云岭行宫还当过她的近身护卫。
二人跟随她风雨多年,确实有真情,并非是她利用自己长公主的身份强压促成。
因为这门婚事,谢允的父母,谢老侯爷夫妻俩是不同意的。
青璃品级再高,说到底还是个宫女,是个伺候人的,如何配得上超一品的武侯府?
谢允心里也知,自己硬是在爹娘门前跪了两天两夜,生生给老侯爷夫妻俩跪心软了,给自己媳妇跪到定亲下聘了。
若是没有真情,怎会做到如此。
见灵河还有兴致要问,万鸾婴便岔道:“那花茶入口如何?皇姐若喜欢,一会儿包上些回去用,日后每制了新的,都叫人送过去。”
她不想听别人议论她的人。说好的还行,说不好的她听一句都会生气。
灵河极善察言观色,便顺着话说道:“那可说好了啊!”她掩嘴大笑:“不过只这一回就够了…这喝下去的可是金子,我受用不得。”
说罢,灵河脸上便有几分沉郁之色,片刻后她道:“有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我数年没有往来,今日突然拜访,说没有事求你,谁也不信。”她有些难以启齿:“这事,于你其实不难,对我…其实也不大重要,只是快活不快活罢了。左右人这辈子怎样都是过,只是……”
“皇姐直说吧。”万鸾婴道。日夜颠簸数日,又处理了一早上的事,现下吃饱了又喝了两口热茶,困乏劲儿便如潮水般袭过来,她快抵挡不住了。
她想灵河无非是要说寿宴的事,左右她去就是了,只见见端庆侯府的人,叫人知道她去了便行了。
灵河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以为她是不耐烦,不免有些心冷。可一想今日来都来了,不做,怕是会后悔。
就算她不应,自己说出来痛快痛快也好。
“那我便直说了。我家老爷子五日后七十大寿你可知道?”灵河道。
万鸾婴抚着腿上的软毯点点头。
“请你去寿宴,是一部分。只是……”灵河深吸一口气叹出,声音略微颤抖:“我母亲死得早、出身不高,你也知道。父皇当初让我下嫁端庆侯府,也没多少为我考虑的心,觉得嫁我这么个女儿,就能让老臣子安心,他还能得个贤仁的名,买卖值,他就嫁了。我起先,以为是因为我母家不得势,我不受宠的原因,后来,他要你与沈家婚配的时候,我才明白,得不得势,得不得宠,都不重要。儿女,在他眼里,只是工具罢了。”
灵河眼里似有微光闪烁,她掩面吸了下鼻子,拽着万鸾婴的小手笑道:“好在你有本事,不必像我这样,让嫁便嫁了……其实沈小郎君也是极优秀的,人品、相貌、性格、才华、家世样样都没得说,到现在人家还巴儿巴儿等着你,比起我那个不知好了多少倍……”
灵河话没说完,就听‘嚓’一声,见万云涌打翻了茶盏,粉红色的茶水全洇在蓝袍子上。
青瑶赶紧过来,拿着巾子洇去茶水:“世子没烫着吧?”
万云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忙道失礼:“侄儿下去换身衣裳,不打扰姑母们叙话了。”
灵河见这玉树般的少年,又想他无父无母,无人疼惜他,与自己差不多,心里不免怜惜:“去吧去吧,回去叫下头人看看烫没烫到。若伤到了,赶紧敷药,处理不好,就该化脓留疤了。”
万云涌做下一礼,转头再看万鸾婴,似乎在等她的话。
他见万鸾婴斜依在椅子上,没精神似的半睁着眼,两眼无神,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默了好一阵才吐出四个字:“毛手毛脚。”
万云涌顿时两颊通红,行礼退下。
灵河见之,埋怨似的推下万鸾婴的细胳膊:“他个孩子,你说他干嘛。”
万鸾婴眨眨眼,缓缓问道:“刚刚说到那儿了?”
她预感灵河还要跟她说上一阵……眼睛快睁不开了。
“说到…诶,说到那儿了?”灵河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说沈国公家的沈小郎君。”孙莹莹提到。
“对,沈小郎君……”灵河一下想起来了,虚拍了下孙莹莹道:“什么沈小郎君,说到你爹了。再说,你叫什么沈小郎君,你得叫叔叔。”
孙莹莹面上有些泛红,表情有些奇怪,诺诺道:“是母亲,沈叔叔。”
孙莹莹曾见过灵河说的沈小郎君,确实是个风姿绰约、芝兰玉树般的风采人物。一双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将折扇一开,不知打开了多少女孩子的心房,一合,不知合进了多少女孩的春闺梦。
她想,她马上及笄议亲了,那人不过大她七八岁,叫什么沈叔叔。
万一以后有缘结亲,提起以前叫叔叔,多不好意思。
灵河没去想她女儿的小心思,只转头接着跟万鸾婴诉苦:“我家那个…不提也罢,我对他早失望透了,只是我家那小子!”灵河眼里渐渐燃起两道火光,她忍下一口气道:“我家小子也是个没本事的,我也不指望他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只要孝顺父母、家庭和睦便可。娶妻忘娘,这话我原是不信的,因为我家那个从不曾忘他娘,事事都紧着他娘。可我这个儿子……”
“媳妇,不是皇姐选的吗?”万鸾婴悠悠的问。
青瑶站一边,看万鸾婴半眯着眼,似半梦半醒的,无奈的摇摇头。好在,她家小殿下天赋异禀,只要没真睡过去,匀出一两分的精神,足以应对一般的交流思考。
“说是我选的,其实是我婆母先相看过,才让我看的。我起先不知道,都下聘了才知道的。”灵河早见惯了万鸾婴的懒样,因此也没放在心上,知道她还在听就继续说:“熬了这些年,本想着媳妇进门了,我也拿拿婆母的款儿。我不用她日日侍奉,也不给她立规矩,毕竟我当年也没受过这些,可最起码早晚请安得来吧?起先几日还挺规矩的,然后就开始推脱,不是今日有事要出去,就是头疼脑热来不了,我这儿她来不了几趟,我婆母那儿她跑得倒勤!”
灵河说到气处,竟生生滑出两道泪来:“我想着,她不懂事,那咱们就讲讲规矩!那成想,人家有本事,我叫她站了半个时辰都没有,仰头就摔那儿了。前脚摔那儿,后脚我家小子就来了,趴在我家小子怀里怎么的就起不来了,还说什么,跟婆母无关,是我身体弱。”
灵河捂着心口直倒气,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些不算什么,在宫里什么手段没见过,她这实在不值一提。只是我家小子打哪儿以后就开始跟我闹,他闹完,他爹来闹,他爹闹完,他奶奶又来闹!一家子没完没了!烦的我啊……我在这个家勤勤恳恳这些年,还不抵一个刚入门的媳妇,因何?因我母家是个八品县丞,她爹是个四品中将!”
青瑶上前给灵河顺气,叫侍女去泡个凝神静气的茶奉过来。
孙莹莹坐得有些不自在,她知道灵河委屈,心里却还是有些怨灵河,觉得不该把这些事拿出来说,多难堪啊!但外人在这儿,她也不能说出来,她便上前安慰灵河:“母亲,你别难过,您还有女儿呢!女儿陪着您呢!”
灵河流着泪,冷冷看她一眼:“你?你……算了。我现在,对他们也没什么想法了,只想把你对付出嫁了,我就回我自己的长公主府!你孙家人再怎么,也与我无关了。”
灵河也有自己的府邸,只是比不得万鸾婴的。她是庶出又不得宠,分到的府邸也只能说是个稍大点的宅院。但住她一个,和些许仆役,足够。
“母亲,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孙莹莹被灵河的话说的有些难看,脸上泛红,眼睛里也泛泪光。
“皇姐不必回去,可到我府上作伴。”万鸾婴忽然闷声道。
听见这话,灵河不由得一惊,不止是她,连青瑶都惊到了,她家小殿下少有说句人话。
“寿宴,我去。”灵河又听到万鸾婴喃喃道:“去锦衣卫叫几个小子,看谁敢胡混!”
灵河听着,知道她这个妹妹是要给她撑腰,心里感动,看来她没白跑这一趟。
只是青瑶站旁边,觉得小殿下这话有点不对味。再如何,也犯不上叫锦衣卫吧?
“小妹,我,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那值得你这么对我……”灵河哭道。
屋里只有灵河浅浅的哭泣声和青瑶轻声的安慰,孙莹莹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她只觉得家里事被这样抖给外人听,她脸上羞臊得慌。
好一阵后,又听万鸾婴声音沉沉的低声呢喃:“皇姐来行宫,莲子糖、小米糖、松糕……很好吃。”
灵河听了这话,一时止住了哭声,停顿片刻,哇的又哭出来:“那些都不值钱啊……”
她脑子里回忆起了当年去行宫看她这位小妹妹。
红墙绿瓦围成的宫墙里,朱红色的宫殿前头,一个穿着华丽宫裳,如日光般明艳璀璨的小丫头,在开得红云似的树花下荡秋千。周围几个男男女女围着她说说笑笑,小丫头鲜少应声附和,只弯着眉眼荡秋千。
“我的好殿下,您可轻点哭,伤眼睛啊……”青瑶一下又一下的给灵河顺气,脸上却忍不住笑。她现在确定了,她家小殿下肯定睡着了。因为这种人话,万鸾婴清醒时是绝不会说的。
灵河也知道万鸾婴睡着了,但她却更感动。
因为人只有在放松且不清醒的时候才会说真话,不是编造出的甜蜜谎言,是下意识的反应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