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泰历九百三十年，天下太平。
相较于往年兵祸横行，自泰历九百三十年元月至三月暮春，整个天下确实算得上太平无事。只是无论天下太平与否，于怀德县百姓而言，似乎并无多大分别，除了偶尔风传燕军即将挥师南下而有所恐慌之外，日子大抵算是波澜不惊。
且不说征丁入伍交税纳粮，这是年年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就算燕国铁蹄真的打破虎柙关灭了陈国，难道还能把这些老百姓都杀了头？
听说去年杞国亡了？可杞国亡不亡与自己何干？犯不着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弄得自己焦头烂额。
卫轩确实有些焦头烂额。
自然不是因为天下大势，也非是因为小泉观外庄婶正在双手叉腰破口大骂，说出云老道士算卦算得不准必须赔钱，而是因为小泉观主出云老道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嘴上却依然喋喋不休。
小泉观处于玉镜山山脚，不免有些荒僻，平日里也不受人香火，因此看上去略显破败，在卫轩看来，与其说是玄门道观，倒不如说是出云老道的蜗居。
卫轩并不知这座小观建于何时，也不知出云老道何时来到这座小观，卫轩不曾问，老道不曾说。
许是卫轩未曾来得及问，毕竟他来到此处也不过才三月有余。
“此处”二字，非是指小泉观，而是指这一方天地！
异世，或者叫做平行宇宙更合适一些，卫轩其实并不在意如何称呼，并非是既来之则安之，而是沦落至此别无他法，且走一步看一步。
换了一方天地，换了一具躯体，既然这副躯体是出云老道从玉镜山拖下来的，自己又好巧不巧借此而生，老道便自认为救了这小子一命，那这小子就该继承自己的衣钵，虽然这所谓的衣钵只是一座破落小观和一个破烂卦摊。
之所以是“拖”而非是“背”下来，是因为出云老道本是跛一足断一臂的残疾之身，只是身子往常倒算是康健，时常往来于玉镜山之中。出云老道言是修行，据卫轩三个月来所见所闻，不过是老道采摘野菜以糊口的遮掩借口而已，毕竟老道的卦算之术实在算不上精妙，卦金实在微薄。
老道一直说卫轩于术算一途上颇有悟性，卫轩自己也常翻阅老道珍而宝之的几本道书，时有冥冥之感，双瞳也常见不可见之物，只是自己此番遭际如同天翻地覆，实在已然见怪不怪了。
“玄诚……玄诚，你近前来……”
出云老道自上次从玉镜山下来，便觉身体不适，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偶感风寒，可是几日下来，病势一日重过一日，眼见着将要不支，此时僵卧在床，侧过头来招呼卫轩，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老先生，我说过了，我叫卫轩，不叫什么玄诚。”卫轩满脸无奈走到塌前，将出云老道上身扶了扶，又在颈下垫上一个软枕。
“你就叫玄诚……就叫玄诚吧……”出云老道蜡黄的脸色变得潮红起来，连连咳嗽了几声，拉着卫轩的衣摆，带着哭腔道，“我……我都要死了……你晓得么？我，要死了……”
卫轩虽然明知老道的根底，闻言还是有些不忍，只得说道：“我早答允你了，会替你守着小泉观，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本想着名字叫什么其实无关紧要，既然你有执念，叫一叫玄诚也无妨。”
“这便……便好了，”出云老道松了一口气，示意卫轩从床头拿过一卷书册，满脸遗憾道，“这部书是我三十年前捡的。”
“捡的？”卫轩不曾想到这部一向被老道珍视的《博物志》居然是捡来的，自己也曾翻阅过几次，无非是天下的山川水脉、走兽飞禽与一些奇闻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与前世所见的《山海经》倒有几分相似。
“真真是捡的……”老道将书覆在胸前，缓了几口气，面现追缅之色，“那时老道刚来小泉观不久……唔，那时小泉观可比如今破败得多，老道在屋檐下小憩，便是这册书卷从天而降，可巧砸在老道脸上……”
“从天而降？”卫轩知道老道此时应是回光返照，闻言却还是有些无言以对，“您老人家果然修为精深，脸面居然丝毫无损。”
“从横梁上掉下来就不算从天而降？”出云老道老脸微红，顾左右而言他，“老道云游天下，却在这里一住三十年，便是因为此处有一脉灵泉！”
卫轩目光顺着老道手指落在翻开的书卷上，只见上面写着：“玉镜山有灵泉，汩汩不尽，以之煎茶，美甚。”
“灵泉在何处？玉镜山我也去过几次，不曾见什么灵泉呀……”卫轩微微皱眉，随即错愕道，“你说的不会是前院那口枯井吧！”
仔细一想出云老道平日七分不着调的性子，便觉得这个推测大有可能。
果不其然，出云老道脸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不错，就是前院那口井，这册《博物志》早不落晚不落，偏偏老道来时才落，岂不证明老道与此有缘？落到哪里不好，偏偏落在老道脸上，岂不更是有缘？老道别的都不注意，偏偏就盯上了这一段，偏偏就觉得该是前院这口井，岂不是缘上更加缘？”
老道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气力已明显不支，脸色忽然暗淡下来，叹道：“可惜老道等了三十年，也只是一口枯井，不见灵泉，怕是死前也喝不上一口灵泉泡的香茶了。”
“你等了三十年，难道只为了喝一口茶？”卫轩暗暗腹诽，欲言又止，最终只说道：“观里没好茶，榆树叶子倒是不少……”
“哈……”出云老道仿佛释怀一般，“如此，倒也罢了……”
“其实……那口枯井出水了……”卫轩见老道气息渐渐不稳，知道大限已至，到底未能忍住，低声说道，“就是今日清晨，不骗你。”
老道先是错愕，随即哈哈大笑，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眼中神采迅速消散，双目中流出浊泪，勉强拉住卫轩道：“你好，你运气好……你……便宜……便宜你了……”
卫轩不忍，只得说道：“日后还你，日后还你！如今……且去吧……”至于日后是何时，谁也不知，至于如何还一个死人，更是谁也不晓。
出云老道闻言终于释怀：“你要记住……要……记住……”言讫而亡。
“枯井出新泉，这三十年也不算白等。”卫轩看着老道遗容，面露悲色，自言自语道，“或许……或许是你无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