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苏东坡的人,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苏东坡到哪儿都喜欢买房子,或者干脆自己造房子,即使是破破烂烂的,还要尽可能住自己的房子。
造屋
贬谪在黄州时,苏东坡建了一座雪堂。雪堂离东面的土坡,也就是所谓“东坡”一二里地。他在那儿种庄稼收工回来休息,只要走一会就到了。为什么把这屋子叫雪堂?因为这屋造好时,正好下大雪,于是东坡挥起大笔,在屋的四周墙上画满了雪景,这雪堂并不是一间屋,有好多间,都画上雪景,雪中的山,雪中的水,雪中的树木、小桥、屋舍,还有人骑驴在走,还在四周种上柳树、桃树和各种花卉。这画就像我们看到的《清明上河图》那样,是一幅长卷,可惜没留下来。
后来苏东坡被贬到惠州。他在惠州一个郊外,背山面水,小溪潺潺的幽静之地也建过房子。这个屋子很大,据说有二十间,在“白鹤峰”下,造得很讲究,他自己设计,自己找材料,自己建造,自己粉刷,自己装修,造好后起名“白鹤居”。还给其中两间取了很高雅也很别致的名字,一间叫“德不孤堂”,一间叫“思无邪斋”。这“德不孤”、“思无邪”都是从《论语》里选出来的。“德不孤,必有邻”,就是说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孤立的,必然有好邻居好朋友来;“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就是说《诗经》三百首的内容、宗旨,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没有邪门”。过去的堂名、轩名、斋名、都是两个字的,从苏东坡开始有三个字的了。
他是处处有创造,哪怕是为书房起一个名字,也不肯人云亦云。
苏东坡还亲自写了匾,挂在堂上。你看现在谁建的房屋有他那么雅了。建这屋花了将近一年多时间,所用资金来源于弟弟在汝州时给他的钱,以及自己几乎所有积蓄。东坡因此“尤为自豪,无少愧于民于官也”,“某起宅子,用六七百千,囊为一空”。可惜刚搬去没多久,上面就又下了命令,把苏东坡贬到海南岛去了,那时叫琼州、儋州。
为什么又叫他搬呢?据说是因为他过去的好朋友、现在的政敌章惇看到了苏东坡的两首诗《纵笔》和《食荔枝》: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敲五更钟。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章惇一看,好你个苏东坡,到现在还那么舒服啊! 又是吃荔枝、杨梅、卢橘,又是“春睡美”,连那和尚怕惊醒你,钟都敲得那么轻,还要“不辞长作岭南人”。那好吧,再给你贬到远一点的地方,贬到中国最远的岛上去,看你还“春睡美”,看你还能“长作岭南人”!
孔子有一次发牢骚,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的一套行不通了。我还是到海外去吧。他是自己想出海,没去成,现在苏东坡被迫跨过海峡,来到了海岛。
苏东坡接到命令,没法,只好离开白鹤居,离开这“德不孤堂”和“思无邪斋”。他让新屋给苏迈一家住,自己带着小儿子渡海而去。
老天保佑,他渡海的那天,风平浪静,阳光灿烂。第一次跨海,苏老先生激动不已,留下了不少诗篇。
到了海南岛,刚去时有一个叫张中的县太爷久闻苏东坡的大名,素来敬佩苏东坡,便腾出官衙的一间空置的屋子让他住。结果被上峰知道,狠狠批判了张中,把他给撤了。苏东坡就被迫躲在桄榔树下遮风避雨,日晒雨淋,一面又开始建造房子。在当地农民帮助下,又很快造好了五间房子,有会客厅,有卧室,有书房,起名就叫桄榔居,还在外面写了匾: 苏宅,桄榔居。就在这里苏东坡度过了漫长的三年。
有趣的是,这间屋子在一家牛栏的西面,因为到处是树木,常常迷路。有一次,他在朋友家喝了点酒,有点恍恍忽忽,迷路了。问路人,当地人也说不清。苏东坡一想,我家不是在牛栅栏的西面吗,找到牛粪就能找到归路。终于沿着牛屎的方向回到了家。回到家后,便高兴地写了一首诗: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三年后,由于政局的变化,65岁的苏东坡终于渡海,翻过大庾岭,回到了常州,在过大庾岭时,他遇到一个老人,老人听说是苏尚书,连连说,好人好报。苏东坡写了一首诗送给他: 鹤骨霜鬓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当他决定在常州终老时,又开始托人买田买屋。不料还没有买好,却在租借的顾塘桥藤花旧馆孙氏屋离开了人世。
“此心安处是我乡”
现在我们要问为什么苏东坡要这样热衷于建屋买屋?
这里有一个道理。
苏东坡认为“到处可以是家”,虽然生在四川,但海南也可以是我的家,有了自己的屋就可以安定。他设想自己不是出生在四川,也没到过开封,就是出生在黄州、惠州、海南的一个秀才,屡试不中。这样不是很安心了吗?这是对人生、对宇宙深刻理解后的感悟,是一种达观的心态。
苏东坡有一句诗“此心安处是我乡”,家在哪里,心安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相传唐朝有一个和尚,能预卜吉凶,非常灵验。归州刺史说他妖言惑众,把他抓了起来,审问他,问他是哪里人,他便在状子上写了一首诗,题目叫《上归州刺史代通状二首》(通状即状纸):“家住闽山西复西,山中日日有莺啼,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家在闽山东复东,山中日日有花红,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你问我家在哪里?我告诉你,我家在闽山西边的西边。
你问我家在哪里?我告诉你,我家在闽山东边的东边。
一忽儿西,一忽儿东,到底是在哪里还是没说。
其实他说来说去,只说了一句话,是在说我和尚没家,到处是我家。
和尚没有家,但到处是家。有一天,一个小和尚请教老和尚:“迷路的人,没有回到家时他在哪儿?”老和尚说,他不在归途中。
迷路了,当然不在归途中。
小和尚又问,那么如果他回到家呢?老和尚说,那么他正在迷路。
怎么到家了反说正在迷路呢?
是啊,老和尚的意思是,他自以为到了家,其实并没有到家。在老和尚看来,心外无物,家就在你的心中。哪里安心,哪里就是你的家。那几弄几号几室,就是你的家吗?是的,是你的家,但如果你的心不在那里,那里就不是你的家!过去有句话,女以男为室,男以女为家。也就是说心安了,家就在那儿。心不安,你以为到家了,恰恰在迷路。
苏东坡所说的“此心安处是我家”也正是这个意思。
就因如此,苏东坡每到一处就建一处房子,以便使自己的心能安下来。
苏东坡刚到儋州就说过这样的话: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咏海南》)意思是,如果将来这里要编县志,那一定要把我编进去,就说这就是我苏东坡的家乡。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夜渡海》)对被贬海外,苏东坡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我权且把这次来当作是一次公费旅游吧。“兹游奇绝冠平生”,而且这是一次我平生最奇最惊险的旅游。多棒!什么烦恼都没了。
对生死,苏东坡也看得很自然,很平常。认为死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生要珍惜,死亦很坦然。这样就可以达到一种逍遥的境界,他就没有什么担忧的。活得很轻松、很坦然。他小时候看庄子的书,就曾叹息道: “吾昔有见于中,口不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也。”(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庄子有一个故事特别打动他。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唁,见庄子正在敲着簸箕唱歌。惠施说,你也太过分了,妻子为你生了孩子,苦了一辈子,你不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高兴得唱起来。
庄子说,是啊,她刚死的时候,我有点悲伤。但一想,她在没出生前原来是一股气,也许连气也不是,是“无”。后来从无到有,无中生有,有了气,又有了她。在世上活了几十年,辛辛苦苦,活得不太舒坦,现在回去了,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哭呢?
佛家和道家一样是把死看作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
你想一个人把生死都看淡看穿了,还要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不心安的呢?
我们过去不重视心理的作用,其实心理因素的作用大得很呢。有些心理作用的神秘现象,我们也不要轻易否定。我们在自然面前还是小孩子,人类不能太骄傲。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时,有一天和友人同游,到寿星院,一进门就觉得景物非常熟悉。他告诉同游的人,如果他所记不差,登上九十二级石阶,便到“向忏堂”,还把寺院后的楼台庭院、一木一石说得历历如见,后来证实他说的丝毫不误。他在笔记中详细记了这件事。他还有一种想法,认为自己一切遭遇与唐朝的白居易大多类似。
融入海南
到了海南岛,年已六十多的苏东坡一开始不习惯,生活艰苦不用说,吃的不习惯,气候不习惯,朋友没有也不习惯,每月只有一条船过来。但苏东坡很快心安了,适应了。当苏东坡的心安下来时,他就把这里当作家乡,就努力为这里的乡亲们办事了。
他看到这里的农民大多吃薯类、芋头,不善种稻谷,就托人从中原带来种子,教他们种。
他看到插秧弯着腰很苦,就把过去在黄州发明的秧马介绍过来,搞机器插秧。
他看到这里歧视女人,重活大多女的干,就进行宣传。
他还在那里办教育,教了好多学生,一个叫姜唐佐的后来中了进士,这是海南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他反对对少数民族黎族的歧视,与当地官员商议如何改变民族不平等的措施;他在海南交了各种各样的朋友。
有一个老太太见苏东坡这么热情慈善,没有架子,就问他:“苏先生,你过去做翰林时,那么风光,现在成了这样,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像是一场春梦呀!”苏东坡听了大吃一惊,不想这样蛮荒之地的老人,也能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来。他心里很高兴。于是一面回答道:“是啊,是啊,是春梦。”于是给这个老太取了个绰号,叫“春梦婆”,春梦婆的大名很快在海岛上传开了。
元符三年(1100年),苏东坡遇赦,离开了海南北上。十一月,他离开广州乘船赴永州,走到英州时遇到郑侠,就是那个画难民图的郑侠。这时朝廷又下达复官命令,再提举成都玉局观,于是苏东坡离开英州,过韵州。第二年的除夕,苏东坡一家就在广东这个小镇度过。一家人在灯光里回想他们流落天涯,前后已有七年,家人契阔死生,丧亡九口。
这也许是命吧!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人回。”不管怎样,苏东坡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