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离开海南后，辗转来到了常州，并在这里走完了六十五年的人生。
北归
元符三年（1100年）三月，苏东坡在海南岛得到确切消息，他将被允许回归中原。这个消息是一个叫吴复古的道士跨海送来的。这个道士，实在是个谜，他总是在苏东坡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说，朝廷将让苏东坡移居廉州（今广西合浦）。不几天正式文书也到了。哲宗逝世，赵佶（徽宗）即位，举行登极大赦。苏东坡六月十七日迁于合浦。由于徽宗得了皇太子，又进行一次恩赦，苏东坡获授予舒州团练副使，永州（今属湖南）居住，在梧州（今属广西）与苏迈相约，搬家梧州。
十一月又命授于成都提举玉局观，自便居住。
从此苏东坡的流放生活才告结束，获得个人在生活上的自由。所谓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完全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闲职，但对苏东坡来说，已是幸事，他自己说“七年远谪，不自意全，万里生还，适有大幸”（《提举玉局观谢表》）。
苏公北归，同行的有他的小儿子苏过、来报讯的好朋友吴复古，还带着一条识人性的狗，叫乌嘴。苏东坡曾夸它有灵性，“知我北归，掉尾欲舞”。
北归途中，苏东坡的心情是复杂的，回顾岭南、海南的流放生活，如一场噩梦，当时同遭贬逐者，大多经受不住生活的折磨，相继死去。
跟随苏东坡的仆卒也有六人死去。当苏东坡翻过大庾岭时感慨万千。其实，大诗人早就做好死在岭南的准备。他早已写下遗嘱，并在岭南买了墓地，准备了棺木。现在总算活着回来了，但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到哪里去？苏东坡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辞去官职，申请退休到江苏常州养老，安度晚年。
终老常州
有一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人们。就是为什么苏东坡要把常州作为终老之地？既然把常州作为终老地，又为什么重新立下遗嘱，死了要葬到河南汝州？
当时，苏东坡的终老之地至少有以下几种选择：
一是到四川，四川是他的家乡，父母发妻的坟墓都在那里，四川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应该回故乡。但最终被苏东坡否定了。因为盘缠不够，几年的流放，家庭分散几处，虽有弟弟苏辙的帮助，但一家三十几口人，开销太大，他的积蓄几乎全部用完，还欠了债。如果再要三十几口人长途跋涉去四川，花费太大，不堪负担。回到四川至少需要一年半载的路途颠沛，65岁的他也经不起长途跋涉。他离开家乡已三十多年，很多人事都已生疏，社交圈子基本不在那儿了。孩子们都不是在家乡出生的，甚至连家乡话也不会说，他不得不为孩子们考虑。
二是到河南汝州，苏辙一再劝他前去。他本来也是决定前往的，已经写信给了很多朋友，告诉他们说准备到汝州去养老。但后来得到消息，看到京都政局又不稳，汝州靠近京都，是是非之地，他在北上时早已写诗说： “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他不愿再纠缠肮脏的政治，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汝州。
第三个选择是到常州。
原因之一，早在４３年前，即他２２岁登科时，皇帝赐琼林宴，在宴会上同科进士坐在一起谈起自己的家乡。一个叫蒋之奇的在宴会上大谈他的家乡宜兴怎么好，当时宜兴叫阳羡，属常州。说得苏东坡心动，和他订了“鸡黍之约”，就是取孟浩然的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之意，相约老了后，到常州居住。熙宁六年（1073年），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时，在好友的陪同下，苏东坡曾畅游阳羡，秀美的山水、淳朴的民风，使苏东坡大为感动。写诗说“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这“溪山好”是苏东坡居常州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因此苏东坡早就托人在常州买了田买了地。苏东坡在惠州海南流放时，他的大儿子迈、二儿子迨，及其他家属基本上都在常州。
第三个原因，他在常州有很多好朋友。他模仿屈原写到：“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独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哀词》）苏东坡一生好交游，为人幽默风趣、豪爽，正直朋友众多。常州现在知道其名的好友就有十多个，如蒋之奇、胡宗愈、单锡、单锷、邵民瞻……还有报恩寺的和尚长老，都是知心至交。
苏东坡决定卜居常州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与常州百姓有着深厚的情感。他本来就爱民如子，政治上的波折又拉近了他与常州的距离。有次笔者去常州，那里的人还告诉笔者一个真实的故事： 苏东坡通判杭州期间，常州地区遇旱闹饥荒，苏东坡奉命前往常州赈灾。那一天是大年三十，船已到了城门下，因为是除夕夜，早早关了城门，在欢度春节，祈祷来年好运，城里传来热烈的鞭炮声，苏不想打扰他人，船就停在城门外。在寒冷的夜晚，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了除夕夜，他还写了两首诗，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在船上，他看到郊外草棚中老百姓的灯火闪着，看到他们大年三十还在吃菜咽糠，心情特别沉重。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轻，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大家想一想，这样一个一心只为老百姓的父母官，老百姓怎么能不尊敬，不拥戴？
元丰六年（1083年），他又上了《进单锷〈吴中水利书状〉》，推荐水利专家单锷，要求朝廷兴修水利，防止灾荒再现。他为常州水灾而奔波，访贤纳士，这才真叫人民公仆。
由于以上这些原因，苏东坡认为与常州有缘，决定作为终老之地，不料他到常州之后病情加重，不久死在顾塘桥孙氏馆。
笔者春节前去常州，旧址还在，老屋正要拆迁造新房。当地苏东坡研究会的会长陈弼先生和副会长苏东坡的后裔苏忱先生，对笔者讲了一件事。十年前，有人拍卖一幅《舣舟亭》，舣舟亭是苏东坡到常州上岸系舟的地方，被大连人买去了。他们后来派人用五倍的价钱去赎，结果没赎回，这成了常州人心中的痛。
既然死在常州，为什么不葬在常州，或葬到四川家乡，而是立下遗嘱要葬到河南汝州郏县的小山上去呢？
其实，他何尝不想像他父亲那样，运尸到四川，《卜居赋》中说：“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但，如上所说，四川太远，没钱去不得，他如果不立个遗嘱，儿子们定会把他运回去，那要耗费多少钱财，他想自己活的时候，拖累了这么多人，死了不能再拖累孩子们了。可以设想，一大群人拖着一口大棺材，走几千里的水路山路，那是何等艰难！苏东坡不能因为自己拖累儿孙。
再说，还有一个政治原因，当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家乡有个姓赵的两兄弟，因为二苏被贬，就为这家乡人不平，反抗政府，结果赵捻兄弟被杀，妻子父母被流放。这给二苏帮了倒忙，若苏东坡尸体运回四川，也会惹来麻烦，给人以话柄。
当然，就近葬在常州，也不失为一种考虑。但是，要知道，苏东坡死时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弟弟苏辙，现在，去世了，他也要和弟弟在一起。何况，后辈们到汝州，可以得到弟弟的照顾。有幸的是，十一年后，他弟弟苏辙去世后，便与哥哥葬到了一起，后人又把苏老泉的衣冠也埋在那儿，这就是人们常常去瞻仰的“三苏坟”。
不过人们往往有个疑问： 为什么苏东坡从海南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到常州就这么快忽然病重了呢？
东坡病因
这里有几个因素：
（一） 苏东坡毕竟是６５岁的人了，在惠州和海南住了七年，已经习惯了南方的气候，突然一变，生活上很不适应。
（二） 从海南回来，当然很兴奋，一路上千里之遥很累，并不觉得，但快到了目的地就一下子垮了下来。你想想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从元符三年（１１００年）三月到建中靖国元年（1１01年）六月，到常州走了一年多，可谓精疲力竭。
（三） 一路上湿气太重，农历六七月，天气异常炎热，苏东坡后来改走水路，船上潮湿，晚上蚊子又多，没有帐子，几乎是喂蚊子。
另外，还有一个精神上的因素，那就是秦观之死。
苏东坡在途经雷州时，见到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秦观。秦观性格不开朗，写诗给苏老师说：“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苏东坡一再劝说，也无济于事。
临别时，秦观还赠了一首自挽诗给老师。想不到两个月不到秦观就在广西藤州去世。苏东坡虽参破生死，了悟福祸，但毕竟没有达到心如止水、身似槁木的程度，得到秦观去世的消息，两天吃不下饭，连连悲叹。秦观要小苏轼十多岁，如今先老师而去，怎不令东坡老人悲痛？苏东坡亲自为他写了悼文： 哀哉痛哉，何复可言！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与欧阳元老》）他为失去了这样一个天才而惋惜！他为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个朋友而悲伤！
苏东坡决定掉过头，赶到藤州，到灵前放声一哭，以寄托内心的深切哀思。可是，路上又过了一个多月，等他赶到时，秦观的尸体早在半个月前已被他女婿运走。苏老先生在路边久久站立，老泪临风，无限悲伤，这次折腾也消耗了他的生命。
孔夫子在颜回死时，也是痛哭流泪，大呼：“噫，天丧予，天丧予。”
就这样，一年的旅途劳顿，以舟楫为家，生活又极不安定，这一切早已使诗人精疲力竭。再加上连日失眠，形神交瘁，河道重污，秽气侵人，他终于病倒了。
苏东坡精通医道、药道。一般说来医生是不给自己或自己的父母子女看病的，就像外科大夫不给自己人开刀一样，但苏东坡却非常自信，就给自己开了药方。
他叫人买来黄芪煮粥，黄芪是补气固表的药。吃过后，好了一点，但几天之后，忽然大作，腹泻不止，胃胀，消化系统完全紊乱，他在给米芾的信中写道：“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不知今夕如何度。”（《与米元章》）
在苏东坡死后九百年，有一些高明的医生，研究了苏东坡吃的药后认为，苏东坡是误用了药物。他用的主要有三味药： 麦门冬、人参、茯苓。人参、茯苓都是温药，用于补气，看来东坡先生当时认为身体比较虚弱，要补补元气。而这时他的主要问题是“瘴气”，也就是一种湿热。应先治热毒，以后再补气。湿热已相当重了，而且兼有心肺、血液等多种疾病。结果病情加重，以致越来越重，一病不起。
这实在是很遗憾。如果在今天，苏东坡的病决非不治之症，不过是内热太重，造成各系统的全面紊乱。其实他本来体质很不错，如果对症下药，完全可以治愈。
巨星陨落
六月上旬，苏东坡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快到了，给弟弟写信，嘱托后事，“既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也就是我死了后，把我葬在嵩山下，你为我写墓志铭。
他又把自己在海外完成的《论语说》、《书传》、《易经》这些学术著作全部托给了好朋友钱济明，并告诉他暂时不要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音。
他凄苦地对钱世雄说：“不料万里生还，却将后事相托。”
这几天，他的病时好时坏。他的朋友钱世雄，以及学生辈如米芾等常来看他，陪他一起看看诗文。到七月十二日觉病势稍轻，他要了纸笔，起来抄了“惠州江月五首”给钱济明，第二天又作了“跋桂酒颂”赠给钱。
大家以为他的病转危为安了，其实这并非吉象，不过是回光返照。到七月十四日晚上病情恶化，一夜高烧，牙床出血，他在给钱济明的短信中说：“一夜发热，齿间出血如蚯蚓无数，迨晓乃至，困惫之甚。”
这时他药已吃不进去，而且无法平躺，日夜都只好倚在床头，晋陵县令陆元米送来一副懒板，类似现在的躺椅，靠在上面稍稍平静了些。接着几天，便常常处于昏迷中。十八日，他将三个儿子叫到床前，交待后事，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回顾一生，光明磊落，无怨无悔，自信能升入自由自主的精神天国。
他对生命意义的透辟理解、对人生世界的深刻领悟，消除了濒死时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二十三日，苏轼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径山寺长老、他的老朋友维琳的名片，知道他冒暑从几百里之外前来探病，感激不已。便邀请他在晚上凉快时来对榻谈心。
他们谈的当然是人的生死问题，以后几天，维琳天天守在病榻边，苏东坡乃写诗给他。
二十六日，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写了一首诗，醒后还记得，这首诗有十二句，实际上是他一生的总结。最后两句是：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这一天，维琳还与苏东坡说偈，苏东坡也加答一偈： 大缘像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维琳不懂“神咒”的典故，苏东坡要解释，话已讲不清，就用笔写了三十一个字作解释，说是高僧罗什病急，令弟子诵咒语以免除灾难，结果还是死了。意思是讽刺罗什不能坦然地面对死亡，而自己已顺其自然，从容面对死神。这三十一个字成了绝笔。
二十七日，病情恶化，上身火烫，下身冰冷。
二十八日，他呼吸渐渐微弱，进入弥留状态，维琳长老贴着他耳朵大呼： 学士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
苏东坡微弱地回答，西天也许有，我着力不得。
钱世雄也凑近苏东坡耳畔大声喊，你平生已到这个境界了，现在更需用力。
苏东坡又答道，还是听其自然，用力就不对了。
他大儿子苏迈走上去问，父亲还有什么话，苏东坡已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一天是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１０1年阴历七月二十八日。离今天906年。
苏东坡死了，离开了他热爱的人世间，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一生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做了这么多好事、善事、有趣事，写了那么多诗文，给后人留下了这么多的遗产，他的人生应该是没有遗憾了。
明朝有一位大诗人、大书画家徐渭说： “大苏无憾事，只佞江瑶柱。”他的意思是说，苏东坡一生没有遗憾了，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还不懂美食，说苏东坡只说“瑶柱”好吃。瑶柱是蛤类开合的那一段筋，圆柱形的，上海南货店里一般叫干贝。这是开玩笑的话，实际上是说苏东坡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是苏东坡自己说是有遗憾，他最大的遗憾是他的弟弟来不及给他送行！他说： 自从贬海南之后，我们兄弟再也没见过了，倘若从此永诀，“此痛难堪，其余皆无足言矣”。然而他只能说这是命啊！
苏东坡死讯很快传遍全国，大江南北举国悼念，山河同悲，他的学生们、朋友们、和尚们、道士们、平民百姓、各界人士自发地举行了各种吊唁活动。设灵台哀悼的诗文挽联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最好的一篇是苏门六君子之一李廌的祭文，就是那个没有被苏东坡录取的李方叔！其中有这样几句话，我们抄录于下，作为本书的结语： 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曲洧旧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