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在房里闭门三日,拖延着。因为京城里有东西绊住了他的脚。
老贼原本提起包袱便能走,但多见住持的低头,女和尚的关怀,刀客的脸,一股脑儿塞到了他怀里。
老贼的内心在这三日之中愈发鼓胀了,仿佛正熊熊燃烧的炉灶,鼓满了风声。谁也不知道小沧山上看到的和面摊子上看到的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只有住店的掌柜在傍晚时分看到老贼提着长剑走出了门去。
老贼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但他的主意是在沉默中打定的。故而天下暂时除了他自己,还并没有旁的什么人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些什么。
尽管到了明天,天下自然也就会知道了。
......
漫天的红霞在烧完最后一丝热辣的赤色后被铁青色覆盖,浓云聚拢过来,像豆浆冷了后凝成的一层豆皮儿,将整个人间包裹了起来,裹得密不透风。
京城在江河之下,天气暖得快,三四月一丝春风的影子飘荡开来,已经驱散了不少正月的寒意。只是在春天真正到来之前,百姓总还是不愿过多地在凉夜里停留,故而除开富人作乐的坊市,其他街坊里纷纷收起了摊位,挂起了帘子,一天就将将可以算是结束了。
老贼来到了百玉街。
他在百玉街一家书局坐了下来。
百玉街上权贵较多,权贵家灯油多,经得起烧,故而夜晚结束得比普通人家早。于是百玉街上仅有的几家商铺子也就闭门得晚一些。
老贼走进这家叫作“明义书局”的,慢条斯理地找了桌椅坐下来。
老贼的动作颇为慢条斯理,如若他没有手里提着剑,便仿佛真的只是来买书的了。
长须年老的店主人迎上来,问老贼看什么书。老贼随口道“想找《飘渺居士》的新编本。”
店主人叫小童去店里边找来,将书递给老贼,老贼从袖里掏出碎钱付了,就地翻看起来。店主见老贼的架势是要看上好一会儿的,故而送了他一盏热茶。
老贼就着热茶翻看起书来。茶水是混茶,里边儿丢了些菜与豆子煮过。老贼心不在焉地就着豆大的灯光粗翻着手里的《飘渺居士》,新编本不过在图画与装帧上再精细了一些,文字并无不同,故而老贼对里边儿每一个字都早已烂熟于心。
老贼抬起头去向百玉街对面儿一串的府邸张望了些许,又低下头去,粗粗地翻看了一遍《飘渺居士》的收篇:
飘渺居士在人间困顿许久后,终于拿回了自己的仙术,在即将重返天庭之际,遍寻仇家,惩治恶人,将自己失去法术、在人间的一切遭际的恩仇都计算了一遍,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而她报完仇后飞身上天,却被天兵天将拦在天门之外,因着有仙家斥责她报复凡人、动了嗔戒,理应脱去仙骨。飘渺仙子于天界与群神口舌,最终说服玉帝,重归仙班。
老贼翻完结局,耳中此时正好听到店主老人正与小童在对话。店主人低声向小童道:“这是蒋大人订的四套《圣人语》、一册《后书》、一册《诗全编》,你明日一早送去对面蒋大人府上。”
店主说得小声,但因着店里寂静,再没旁人,故而话还是给老贼听见了。老贼稍扬声向那二人问道:“可是街对面那蒋府中的蒋大人?”
店主人回答道:“正是。蒋大人独子性子顽劣,不爱读书,蒋大人身为京城父母官,平日里为老百姓做事,忙碌非常,顾不得管教其子,便只能多多买些圣贤书来督促他了。”
店主人自己也吃着热茶,在盈盈的烛火下叹了口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贼不动声色问道:“蒋大人平日里很忙碌?”
店主人有些怪异于面前这个看着书的黑脸青年竟不知道这样人尽皆知的事情,却一眼看见他手里的长剑,料想大约是个江湖里来的异乡人,便道:“蒋大人做了快十年的京城父母官,日日操劳,上至人命案子,下至邻里小事,亲力亲为,可谓尽心尽力了。听闻蒋大人年轻时也是朝里有名的貌美才俊,如今日日操劳得却已满头鹤发了,唉......”
老贼问道:“故而蒋大人是个好人咯?”
店主道:“大约是吧。”
老贼:“大约?”
店主似乎有所迟疑,思量片刻,便端了自己茶盏坐到老贼面前,放低了声音道:“除开坊间的一些零散传言外,蒋大人自然是个大好人。”
“坊间什么传言?”
“传言便是......蒋大人有些爱好。”
“什么爱好?”
老店主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老贼的裤裆:“这里边儿的爱好。”
老店主口里吃着热茶,皱眉思索着这大官儿的故事,啧了两下嘴,说道:“可虽说坊间偶尔有些蒋大人关于女人的传言,但这也不能抹掉了大人平日里爱民如子的功绩。大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总也没有完美的。我们老百姓们都知道,朝中各方大员于京中多有龃龉,这难端平的一碗水捧在蒋大人手里,竟一捧就是快十年,谁能不佩服他、敬爱他呢?故而要我说,以往有些与蒋大人......后就哭哭啼啼的女儿家,未免有些不识大体了。这难道一时便忍不得吗?”
老贼忽然问道:“店长可有儿女?”
店长笑着捋了捋胡须:“说来惭愧,我是一老秀才,娶妻晚,堪堪只有一个独女,还未出嫁呢。”
老贼又问道:“若叫蒋大人来强奸你女儿,你忍不忍得?”
老贼口舌直,没有弯弯绕绕,老店主方才晦涩地描述了许多“爱好”、“女人”的,老贼眼下却直接把“强奸”这两个字替他讲出来了。
“......这!”老店主被他说得全身一抖,似乎被老贼慑人的眼睛紧盯之下,被迫地在脑中设想了自家女儿被蒋大人去“爱好”的场面,顿时喉咙里似有一阵干燥和呜咽顶了上来,口舌无措起来。
老贼又抬头向街对面看了看,似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合起书来,卷好收进袖子里,手提起剑,站起了身来,意欲走了。
老贼临走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老店主,语气平常地道:“有时候能识大体,能忍得住,不过是事儿没到自己身上罢了。”
老店主回过神来,眼里映出老贼转身离去的背影,看见他手里的剑,心头不知怎的,没来由有些不好的预感,忽然扬声道:“剑客此去要做什么?”
老贼撇撇嘴、摆了摆手:“去叫蒋大人真正成为好人。”
......
灯火莹莹的百玉街蒋大人府上,蒋路蒋大人正训斥完其子蒋峰。
蒋峰白日里又去与京中一些蒋路看来不三不四的二流子厮混玩耍了,还差遣正在巡街的巡防军队伍去帮他沿街追赶一只落跑的蛐蛐儿。蒋大人知道后,回了府上便将蒋公子扒了裤子拿搓衣板痛打了一顿。
蒋大人打完儿子,看着儿子趴在椅子上掉眼泪,心里既心疼又心烦。于是便命府上婆子将这顽童关在房里不许出来,随后自己去洗漱沐浴,随后早早上了床去。
蒋大人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睡不着。他的妻子生蒋峰时难产而死,之后一直未有续弦,因着他京府衙尹无论娶了哪位官员的女眷都会成为一种偏袒,而如若是再娶一位布衣妻子,倒也不如不娶。蒋大人如今有几房妾室,再加上时而去狐儿巷探访探访,也就不至于寂寞。
蒋大人眼下昏暗之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忽然间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可自己已经遣散下人要睡了,再去叫妾来又嫌麻烦,故而蒋大人就半掀了被子,自个儿操劳起来。
蒋路年轻时本一直讲究克己复礼,可随着这京府衙尹的官儿越当越久,日子也就越憋越难受。于是随着蒋路头上的头发日渐熬白了,心里一些时不时的火气也就愈法需要些宣泄口。他于是便将这些男人的事情当作自己工作操劳、爱民如子、数年如一日的自我犒赏了。
蒋大人在操劳的时候,脑中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从小沧山上下来,在西照门附近碰到的女人。那日他刚在和尚庙里做了一个没有头发的小女人,却难免还是更喜欢有头发的女人一些。故而那日碰见那女人,可谓是对于因着未有捉住边月棠相关线索而倍感失落的蒋路雪中送炭的了。
可惜,那俊俏的江湖女人将自己脸划花了,写了“有趣”两个字。
蒋路不是很在乎有不有趣。他在乎她不漂亮了。
蒋路眼下闭目躺在床上,脑中颇有恼火地去回想那日在朦月楼中惊鸿一瞥的江湖女人,又热烈又火辣,却还冷冰冰的,那么漂亮,那么一尘不染。蒋路越想越入迷,继而在脑海中安排那个脸上尚且没有“有趣”二字的刀客脱光了衣服,在他身上趴着,被他捉着,被他操作。蒋路很快便在心中感受到犒赏与慰藉了。
江湖女人......江湖女人就是难以掌控,不懂顺应。即使最开始那个黑衣裳的女人吸引他的便是那一股野劲儿。蒋路腹诽道。
最好是能找个法子,像驯服野狗那样慢慢驯服她。
就在蒋路闭着眼睛的时候,他床边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窗户低低的“吱呀”声被掩盖在了床榻上的“窸窣”声里。
蒋大人终究还是似乎听到了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睁开了眼来。他一睁眼便在黑暗之中近近地瞧见一张陌生的黑脸,吓得浑身抖了三抖。
却又旋即抖不动了。
蒋路低头一看,看见了自己胯间飞起的一飙血。
老贼手里的归鸿剑亮出白闪闪的剑光,带起一根仿佛夹生的胡萝卜般的物件儿飞旋着落到了地上。
老贼融化在昏暗里,像团未知的凶灵,他的冷漠的眼神倒映在手中长剑的寒芒里,向那眼若铜铃、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蒋大人低声道:
“听说你向往江湖人,我便来帮你做个‘无根’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