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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狐裘不暖锦衾薄

姜玄黎转头看了看完颜宗翰,“妾每次下马总觉吃力,需要一个随身的下马石,不如就让他当妾的人肉下马石好了。”完颜宗翰笑逐颜开,“好主意!”姜玄黎在马上转过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霍初贤,“以后就跟在我的马屁股后面。我下马的时候赶紧跪过来,听到了吗?”霍初贤为保命唯唯诺诺称是。姜玄黎扬手又是一鞭抽在他的背上,“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到后面去!”

在队伍决定安营扎寨休息整顿时,姜玄黎踩着霍初贤的背下了马,她向完颜宗翰提出想学射箭。完颜宗翰问道:“你拉得开弓吗?”姜玄黎不满地道:“汉人有句话‘君子无所争,要争必为射’,我要争,要射。”完颜宗翰笑道:“你们汉人君子的话真多!好吧,你试试。”说完命人拿来一张弓,递到她手上。

姜玄黎使尽浑身力气,弓弦依然纹丝不动,直累得她两臂发酸也没把弓拉开。完颜宗翰在一旁笑道,“我命人给你特制一张弓吧。”姜玄黎高兴地道:“多谢将军大人!”说完偎依进完颜宗翰的怀中。这时她看见霍初贤正冷冷地注视着她,姜玄黎被这道目光激怒。抬头对完颜宗翰道:“我们汉人的大户人家都有通房丫头,侍候男女主人就寝,云雨亦不需避讳。我们就让他来行使这个通房丫头的职责吧。”说完眼睛看向霍初贤的方向,完颜宗翰觉得很新鲜,道:“有趣,好!”

入夜,完颜宗翰在军中大帐议完政事,喝得酩酊大醉进入就寝帐房,霍初贤侍立在帐门外。姜玄黎命他进来为完颜宗翰更衣。霍初贤一边帮完颜宗翰脱去外衣和马靴。完颜宗翰倒在榻上便呼呼大睡。霍初贤低声道:“你还真以为你能当上将军夫人吗?”姜玄黎大怒,拔出贴身匕首抵着霍初贤的脖颈,上面渐渐压出一道血痕,“别以为我不会手刃了你!”霍初贤变得低眉顺眼,不再言语。姜玄黎含恨收回了匕首。霍初贤的话提醒了姜玄黎,完颜宗翰一直没有娶妻。她想到了赵缨络,的确她的背景比自己有更多优势成为正室。坤卦中有句话讲“履霜坚冰至”,虽然完颜宗翰对自己宠信有加,也不得不早做打算。

为姜玄黎特别打造的弓很快做好了。姜玄黎每日勤习骑射,完颜宗翰有时间便在旁边指点,“骑马射箭时要用鱼际而不是虎口,还有骑马打猎,身子要向后仰不容易从马上摔下来。”姜玄黎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她娇嫩的手很快磨出了茧子和血泡。她手上的疼痛似乎能缓解心里的担忧。看着宋人在押解途中受到的虐待和屈辱,她时刻感到自己如同在刀尖上舔血,幸而伴在完颜宗翰身边得他的护佑才免受奴役之苦。霍初贤成为她的贴身近侍后,反倒多了一分人身安全保障。比起其他掳来的朝庭官员有了一点人身自由。这让她意识到后,感觉非常气愤,这绝非她的本意。

一日陪着完颜宗翰宴饮时,赵缨络坐在另一侧。姜玄黎突然心生一计,道:“汉人有一项愉乐活动叫投壶,就是用箭往一个壶里投掷,壶中箭多者为胜。将军要不要试试身手?”完颜宗翰笑道:“好,拿箭和壶上来。”姜玄黎阻止道:“我们今天换一换,把箭换作银子好不好,最后壶中谁的银子多,谁就赢。输的罚酒三杯。”完颜宗翰言听计从,姜玄黎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霍初贤道:“你跪在地上抱着壶,以免锡壶被银子砸倒。”霍初贤敢怒不敢言,依言跪在地中间,用两手抱着壶身。

姜玄黎自告奋勇,先作示范,拿起银锭往壶口扔过去。当然进入壶中的甚少,她故意把银锭重重砸在霍初贤身上,待扔完了银锭,回头对完颜宗翰笑道:“他从前就爱惜金钱,如今被银子砸也是乐在其中。”她见旁边的赵缨络正掩口窃笑,便看向赵缨络道:“姐姐你也来试试身手。”赵缨络看向完颜宗翰,完颜宗翰示意她也去投壶。姜玄黎马上道:“不过我觉得让向驸马来抱着这个壶才公平。”赵缨络大惊失色,完颜宗翰看了看赵缨络,又看了看姜玄黎,“你哪来那么多鬼主意?”说完命人叫来赵缨络的驸马向子扆,命他也像霍初贤那样抱着壶,赵缨络见到昔日的夫君被如此捉贱,情不自禁泪如雨下,完颜宗翰见状立刻恼怒,“好好的兴趣被你搅了,快点投壶!”赵缨络不得不从命,颤抖着手抓起银锭扔到向子扆,结果无一银锭落入壶中。赵缨络被罚酒三杯。接下来完颜宗翰要试一试。他在座位上站起身,抓起几个银锭分别投进霍初贤和向子扆胸前的壶中,每块银子都投进了壶中,姜玄黎在旁边惊叹道:“将军果然神武非凡。”完颜宗翰大笑道:“此游戏应在军中推广,甚是有趣。”说完满意地看着姜玄黎。姜玄黎赶紧附和道:“将军英明。”说完看了看霍初贤,她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暗示了一箭双雕的成功。

姜玄黎的箭术越发娴熟,已经能射中野兔、野狐之类的野物。一日她将猎获的一只灰色野狐在马上交给完颜宗翰看。完颜宗翰笑道:“我这些宋朝的女人里只有你很快继承了我们金人的习俗。”姜玄黎不假思索地道:“汉人有句古话叫入乡随俗,能流传至今说明很有道理。”完颜宗翰看了看野狐,“这狐的皮毛很好,可以给你做一件毛领披风。”“多谢将军。”话音刚落,只听身后的汉人俘虏中有人说了句金狗,声音虽然不大,但姜玄黎听得一清二楚,她立即回头看见了那个形容猥琐的宋人俘虏。姜玄黎怒不可遏,转身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那个人的头部。俘虏中一片惊叫,有人扶着那中箭倒地而亡的宋人,一再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奈何很快没有了声气。姜玄黎冷笑了一声,回转身对完颜宗翰道:“这个宋人骂金人是狗,将军说他该不该死?”完颜宗翰赞许地看着姜玄黎,“看来你真能成为我的贴身匕首。”“那当然!”姜玄黎仰起头回以飒爽的一笑。

事发不久,段倾媛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地出现在姜玄黎面前,勒住了马缰绳,然后跪在马前,哀哭道:“玄黎妹妹,救我。姜玄黎在马上看着她,几乎不能辨出这是曾经养尊处优的霍家二少奶奶。姜玄黎笑道:“这不是诰命夫人霍家二少奶奶吗。怎么你也在北上的队伍里?”段倾媛哭道:“姐姐的命就在妹妹的手里,望看在曾经是霍家人的份上,救救我。姐姐愿为奴为婢,为妹妹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姜玄黎怒喝道:“休要再和我提霍家!”段倾媛赶紧改口道:“那就看在我是段灵南同胞姐姐的份上,救我一命吧。”姜玄黎倒吸一口凉气,这句话像箭一样正中她情感的靶心。姜玄黎看了看段倾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段倾媛道:“妹妹现在伴着将军,芳名传遍军中。因射杀了一个宋人,更是威名大震。纵然身为俘虏,也知晓妹妹所在何处。”姜玄黎意识到自己的意气用事一定在宋人俘虏中产生了极恶劣的影响,自己的处境是很危险的,身边的确需要一个人照应。姜玄黎在马上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完颜宗翰,道:“此人曾对我有恩,将军请允许妾做一个知恩图报之人。”完颜宗翰在马上没有言语只是点了一下头,以大义凛然的傲岸姿态俯看着跪在姜玄黎马前的段倾媛。

姜玄黎看向段倾媛,道:“姐姐昔日待我不薄,赐夫之恩一直铭感五内。你的夫君为国尽忠而亡,金人恐怕不会待见你。为报你的赐夫之恩,今日妹妹做主,同样赐你一夫。”说完看了看跟在马屁股后面的霍初贤,“你,过来!”霍初贤来到马前跪下,姜玄黎道:“好歹都是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是非同一般的缘份,从今天起你们就做一对苦命鸳鸯吧。”霍初贤立刻抬头怒视马上的姜玄黎,姜玄黎扬手一马鞭,正抽在他的背上,段倾媛见状赶紧道:“妹妹何其睿智,此等安排于我于他都已经是上策,姐姐在此谢过妹妹。”说完扶起霍初贤。姜玄黎哈哈大笑,“段家人就是识时务!”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萧睿珍呢?你没和她在一起吗?”段倾媛回道:“她因体弱跟不上俘虏队伍,被金军一怒之下打死了。”姜玄黎点点头,冷笑道:“如此一来你还是正室。”说完策马前行了几步掩藏自己的紧张和心慌。想到这一路跟在完颜宗翰身边,很多宋人俘虏生离死别的惨景都无从知晓。使她感受到自己何尝不是命悬一线般铤而走险。伴君如伴虎,何况根本没有退路,一旦失宠便是万劫不复。她开始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完颜宗翰帮姜玄黎披上新制好的狐裘披风,姜玄黎道:“汉人女子在宋地出门还要戴上幕离,也不能骑马。如今才知道还有这般洒脱自由不曾领略,天地辽阔,人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完颜宗翰大笑道:“马背上的民族世代如此,如今我们各取所需,吸收中原文化,驽马轻裘,汉书佐酒。”姜玄黎赞叹道:“将军所言甚是。”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等着她上马的霍初贤,她毅然踩上他的背跨上自己的马。扬了一下马鞭,对完颜宗翰道:“我今天要猎一个大的野味回来给你佐酒。”完颜宗翰道:“好。”他含笑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期待和爱意看着这个宋人女子策马扬鞭而去。

姜玄黎自己心里的不安没有人知晓,在宋人生灵涂炭的时候,她却享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乐。这种反差式的生活让她感到内疚,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或者就应该像廖云婵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或者努力去左右别人的命运,这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怀着雄心壮志,思绪翻涌。她想起了穆桂英挂帅,一个是巾帼英雄,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定让世人所不耻。她需要拼劲全力去维持与完颜宗翰的关系,如果说他是草原上的雄鹰,那么自己只是他翅膀上的一片羽毛,她希望是他永远不会掉落的一枚羽毛。那么只有自己越来越强悍,才能稳固极其脆弱的从俘虏到宠妾的地位。

也许是心念坚定使然,她猎到了一头小鹿。她兴高采烈地把猎物交给完颜宗翰,不无得意地道:“加以时日,我也可以成为优秀的猎手了。”完颜宗翰笑道:“你是先射人,再射马。”姜玄黎脸一红,难为情地娇嗔道:“想不到将军的汉文化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竟然取笑臣妾。”完颜宗翰将她揽入怀中,“今晚我就尝尝你猎的鹿肉,一醉方休!”说完冲一个手下吩咐道:“命人点起篝火,再叫六太子过来,今晚吃烤鹿肉。”

夜幕降临,越往北行进越是天寒地冻。宋人俘虏衣衫单薄,冻死者不计其数,姜玄黎看着架在柴堆上正烤着的整只鹿。突然上前拔出匕首,割下了鹿鞭,拿着半生不熟的鹿鞭,叫来霍初贤,“吃了它!”霍初贤接过一看,明白了所以然,道:“此物还是生的,不能吃。”姜玄黎怒喝道:“我让你现在吃了它!”说完举起匕首,寒光闪闪抵在霍初贤的胸前,刀尖开始慢慢渗出血迹。霍初贤为保全自己只好张开嘴咬了一口,其状想要作呕,却又不得不大肆咀嚼,但是难以下咽的神情溢于言表。这时段倾媛跑过来跪下,哀求道:“妹妹何苦为难他?”“你闭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姜玄黎收起匕首,“你心疼了?看来他对你不错啊!他曾经对我的虐待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妹妹,姐姐何曾有这副心肠!你不能恩将仇报啊!”姜玄黎气得扬手扇了段倾媛一记耳光。“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你们才是真的般配。”说完继续对霍初贤道:“霍家的饭比这个好吃是吧?可惜你再也吃不到了。快吃完它,此物最是壮阳。我当初喝药喝得流鼻血,也是拜此物所赐,今天回报给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姜玄黎和段倾媛眼看着霍初贤忍气吞声吃了这个鹿鞭。姜玄黎满意地看着霍初贤嘴角流下的鹿血,笑着看向段倾媛,“他恐怕会阳气过盛,晚上好好伺候你的夫君!”说完回到完颜宗翰身边。

完颜宗翰正和六太子完颜兀术推杯换盏,两人皆是朝中勇冠三军的猛将,但论作战谋略,完颜宗翰智勇果敢,更胜一筹。谈到二太子完颜宗望的暴毙,完颜兀术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我大金从此少了一位开疆拓土的英雄。”姜玄黎赶紧为完颜兀术斟满酒,“英雄早逝固然可惜,但是有六太子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敌万人之勇,将军也不必过于伤感。”完颜兀术听完看了一眼姜玄黎,完颜宗翰赶紧劝酒道:“六弟今晚当痛饮,这鹿肉是爱妾所猎,作为中原女子,很快习得我们金人的骑射,聪明过人。”完颜兀术道:“这批宋人俘虏很多皇亲贵戚皆娇弱不堪,这样的女子却是难得。”完颜宗翰听到六太子这番话后冲姜玄黎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充分的肯定。姜玄黎嫣然一笑媚态横生,让看着她的完颜宗翰神魂颠倒。待人把烤好的鹿肉撕成块撒上了细盐端到面前,完颜宗翰和完颜兀术已喝得半酣了。

姜玄黎的性情大变,这在段倾媛的意料之外。她没有想到她会报复霍初贤。而在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得到姜玄黎的庇佑才能活下来。她找了个机会待姜玄黎独自在帐中,便赶紧走了进去。一看见姜玄黎便跪倒伏首在地,姜玄黎冷冷看着她,“你这是干什么?”段倾媛哭道:“妾是来谢恩的。”姜玄黎冷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眼睛,道:“赐夫之恩吗,不用谢。希望你别重蹈我的覆辙。”段倾媛慌忙道:“不是,我是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弟弟他一定不会离开京城,反倒是因为你,促成了他毅然离开汴梁,躲过了这场浩劫。你说我不该来谢你吗?”姜玄黎听了这番话,心如刀绞,勉强笑道:“竟是因为这个,他活着都不愿和我共处一城,为这个来谢我未免太讽刺。”段倾媛膝行上前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你终究是他的大恩人。我在这里真心谢谢妹妹。”说完伏地叩首。姜玄黎看了看,道:“姐姐不必行此大礼,折了妹妹的福。你此次前来,不单是为谢恩吧?”段倾媛闻听,赶紧直起身子拉住姜玄黎的衣袖,道:“姐姐现在全仰赖妹妹的照拂,所以妹妹的安危姐姐实在放心不下。你前些日射死的那个人原是朝廷命官,这件事在俘虏中激起了民愤,姐姐是来提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以后不可冲动行事。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姐姐的孩子也没了下落,现在姐姐孤身一人,只有妹妹了。”说完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姜玄黎道:“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如履薄冰,如果说金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宋人就是食人的小鬼,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段倾媛闻言擦了擦眼泪,道:“你不该对霍初贤如此,他必竟曾经是你的夫君。况且一直对你用情至深……”“不要再说了!哪来的用情至深,我在盛水斋的日日夜夜就像经历一场又一场恶梦!你以为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吗!如果不是金人攻破了都城,东京陷落。盛水斋就是我终身的牢狱!我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隔岸观火,只有我过得越惨,越能抚平你的丧夫之痛,是不是?还有,无风不起浪,作为订亲信物的古墨一事是你透露给霍初贤的吧!”段倾媛大吃一惊,“古墨一事他怎会得知?我那时候沉浸在丧夫之痛中不假,可是从来不知道你过的是那样苦不堪言的日子。他只是恨你的离去,还有丧母之痛,种种离愁别绪郁结在一起,控制不住一并发泄在你身上,爱之深,责之切。你是懂这个道理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感受到他的心意吗?”姜玄黎失望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是来做他的说客的?”段倾媛赶紧摆手道:“我只是不忍看你这般待他。”“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你心疼这位新夫君了?”段倾媛道:“妹妹求你不要再折辱我了,他从来就没有碰过我,可见对你一往情深。所以姐姐我有心平覆你的怒恨,一怒火烧功德林,妹妹既信佛岂能不知这佛理。”姜玄黎闻听闭上了眼睛,“他心事颇重,文人士大夫最看重伦理纲常,所以短时间内他无法接受你这是正常的。希望你们抵达上京之后就一切如常了。你没看到他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肯做吗?所以他根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恶心下作的小人。”段倾媛赶紧辩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东京也罢,上京也好,妹妹要记住无论何时我们俩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啊!”姜玄黎叹口气,“你出去吧。”段倾媛见自己一番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使姜玄黎刚才凛然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她看着段倾媛走出军中大帐,颓然坐在虎皮椅子上。她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陈年往事翻涌,包括在杭州鹤来庵中的慧通师傅,此时也浮上心头。原来那里的宁静岁月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别无选择成了如今的样子,段灵南,霍初贤,这些她曾想用心维护经营的感情,经不起命运之手的搓弄,也多亏了这无常,否则她的人生是一眼见底的悲哀。想到此,她内心燃起了一腔孤勇,就像当年义无反顾登上去汴梁的船那样,她现在是上了一条更大更危险的船,同时想起灵隐寺里求的那个签,“你的夫君在北方。”她刹那间恍然大悟,仿佛醍醐灌顶,原来如此,那么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想到此,她又满饮了一杯酒。

在一次打猎归来时,姜玄黎的箭囊已空。她想找完颜宗翰告诉她今天运气不佳,一无所获,可是在马上并未看到人。她正疑惑间一支箭向她射来,她吓了一跳,本能的反应让她躲了过去。这时站在马屁股后面的霍初贤立刻狠狠拍了马屁股一下,大喊“快跑!”姜玄黎的马一跃而起,仰起前蹄嘶鸣了一声,姜玄黎瞬间意识到有人要杀她,挥鞭策马而逃。霍初贤在身后为遮挡她连中几箭,倒在地上。当她回头看时,霍初贤正仰面倒在地上,骚乱已被金兵控制。姜玄黎赶紧调转马头回来,姜玄黎并不知道,这时完颜宗翰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下马奔到霍初贤身边,蹲下身扶起他,霍初贤嘴里流出胸腔里的血,眼看已经不行了。姜玄黎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霍初贤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还能为我哭,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没有负你,来生,我……还要……”这时已经喘不上气无法再言语的他只好拼劲全力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姜玄黎的脸上立刻沾满血迹,霍初贤的手也垂了下来。姜玄黎不相信霍初贤就这么死了,“初贤,琢堂,你醒醒,来人啊,军医官!快来救人啊!”金兵们围着他,无人言语。姜玄黎止住悲声,轻轻放下霍初贤的尸身,“你们聋了吗?”

这时完颜宗翰缓缓走过来,“原来你还这么在乎他!”姜玄黎一愣,马上问道:“刚才用冷箭射我的人是谁?”完颜宗翰一侧身,金兵推出几个宋朝武官衣着的俘虏,都被反剪着手绑着。姜玄黎含恨用马鞭指着这几个人厉声道:“我要他们给他培葬!”完颜宗翰笑道:“好,他们本来就应该交给你处置。”

姜玄黎看着埋葬霍初贤的墓穴挖好,其实也就是一个大点的深坑。没有棺椁,姜玄黎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脱下盖在了霍初贤的尸体上。开始掩埋的时候,一同活埋了那几个射死霍初贤的宋人。“我替你报仇了。你还恨我吗?来生,我们还是不要相见的好。”说完她站起身,看着金兵填土。她不禁想起在盛水斋中曾经耳鬓厮磨的甜蜜情景,回忆最是伤人利器,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段倾媛不知何时轻轻站在她身边,“你后悔了吗?”姜玄黎用泪眼望着她难以捉摸的表情,段倾媛继续道:“至少你不用再恨了。”说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姜玄黎侧脸上已经快干涸的血迹。“这是他为你而流的血。”姜玄黎接过手帕看着上面的血迹,忽然想到了霍初贤唯一的血脉,“霍锦丰呢?他也被金兵抓了吗?”段倾媛道:“我们一起被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带走的。来到军中后,男俘和女俘分开,我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姜玄黎想到完颜宗望暴毙后,完颜宗翰收编了完颜宗望的人,应该也在北返上京的队伍中。

很快霍锦丰被金兵带到面前。姜玄黎红着眼睛道:“拜别你的父亲吧。”说完指着已经垒完的土堆。霍锦丰万没想到父亲已和他天人永隔,跪爬了几步在墓前大放悲声,待他的哭声收敛了些。姜玄黎站在身后对他道:“你是霍家唯一的血脉,以后保重。”说完对身边的段倾媛道:“你两个丈夫都死了,也够可怜的。我帮人帮到底,再帮你找一个。都是霍家人,近水楼台,今后他就是你的第三个丈夫了。”说完指了指跪在坟前的霍锦丰。霍锦丰赶紧擦了把眼泪,“这怎么可以,她是我的婶娘啊!”姜玄黎笑道:“你还注重伦理啊!对我轻薄的时候怎么忘记辈分了?”霍锦丰一时语塞,段倾媛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反驳,姜玄黎正色道:“以你的姿质,难道是想和我共同服侍将军吗?”段倾媛赶紧摆手道:“妾不敢,妾愿意接受妹妹的美意。本来都是一家人,我虽长锦丰几岁,但是乱世之中哪能计较许多。”姜玄黎轻蔑地一笑,拍了拍段倾媛的脸颊,“段家人一向惯于见机行事。有其父必有其女。你这样的女人在哪里都不会吃亏的。你赐我一个夫君,如今我已赐你两个,也算回报了你的大恩了。”段倾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姜玄黎想着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扬扬洒洒。落在头上,姜玄黎苦笑道:“此刻你看见了我在人间的白头。”

姜玄黎知道不宜表现出过于悲痛,迅速敛了哀伤回到完颜宗翰身边。只是她隐约感到完颜宗翰对她不似以往那般亲密,她想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霍初贤的突然离世让姜玄黎倍感无常,开始每夜失眠,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也总是梦见霍初贤站在床边,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要抓她。嘴里一边吐血一边说:“我为你而死,你竟然还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我要你还我命……”说罢就来掐姜玄黎的脖子。姜玄黎总是吓得大汗淋漓猛然惊醒。这时看向身旁依然熟睡的完颜宗翰,她心有余悸又心生羡慕,能这样高枕无忧的人,多有福啊。她在恐惧之余伸出手抓着完颜宗翰的胳膊以求心安。奈何几夜过去之后,同样的恶梦让姜玄黎开始对完颜宗翰的保护能力有点失望。她不得不对完颜宗翰哀求道:“妾近日来睡不安稳,总是被霍初贤的鬼魂纠缠,将军能否找个懂道术的人做法驱邪?”完颜宗翰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做亏心事了?”姜玄黎尴尬地道:“妾伴在将军身边,霍初贤阴魂不散,嫉恨我不能为他服丧守节。求将军救我!”完颜宗翰听了觉得有点道理,便在军中寻找懂道术的人开坛做法。

也许真的灵验,也许是心理效应。总之姜玄黎从此没有再被恶梦困扰。只是冥冥中依然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像影子一样无所不至。她觉得自己是疑心生暗鬼,为了减少这种无端猜想,她便常常要段倾媛陪在身边说话。听她讲这一路上宋人作为俘虏遭受的种种虐待,官家的女子沦为玩物,甚至有被金人蹂躏至死者也不足为怪了。听得姜玄黎暗自后怕,庆幸自己能得遇完颜宗翰。可是当她看见完颜宗翰看着段倾媛的眼神时,姜玄黎明白了他的意图。段倾媛何其聪慧,立刻逢迎自如。当晚便宿在了完颜宗翰帐中。姜玄黎心里懊悔自己引狼入室,可是为时已晚。

第二天她看见云髻高耸的段倾媛,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孔雀一般再没了往日的谦卑。她便知事情不妙。好在完颜宗翰性格直爽,开门见山地问:“她为我侍寝你吃醋了?”姜玄黎小心回道:“妾哪有这个胆子,如今大宋亡国,妾的安危全仰赖将军,只希望将军不要厌弃了妾,妾就心满意足了。”完颜宗翰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没有这个胆子,而是你没有这份情意。你让霍初贤当你的下马石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帮他渡过险境。你安排段倾媛和他的儿子在一起,是为了让霍家的血脉得以延续。如此用心良苦,也不知霍初贤的在天之灵有没有领悟?”姜玄黎闻听如五雷轰顶,立刻跪在完颜宗翰脚边,道:“将军莫听小人谗言,妾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妾承蒙将军垂爱,常铭感五内,恨不能报达万一,妾对将军的心日月可鉴。”完颜宗翰看了看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姜玄黎,俯身搀起了她,“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傻子,有人说你曾是江南名妓,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不同凡响。”姜玄黎脑子嗡了一声,她看着完颜宗翰的眼睛,想探寻他的心意。完颜宗翰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目让她瞬间收回了目光,他的眼睛里满是挚热笃定的喜爱之情,姜玄黎有些心虚地红了脸,喃喃道:“妾的出身想必会有人诟病,或者是看妾伴着英雄眼红了,将军与中原男子不同,对妾是真心的爱护尊重。有生以来除了亲生父母之外,也只有将军对妾的情意发自肺腑毫无造作虚伪。”完颜宗翰看着她笑道:“你就像香醇的美酒,哪个男人面对美酒不流露出真性情呢!”姜玄黎婉尔一笑,依偎进他的怀里,“妾愿将军饮此酒长醉不醒。”完颜宗翰哈哈大笑,“那得痛饮三百杯!”姜玄黎不失时机地道:“妾愿陪君醉到底。只是那段倾媛呢?”完颜宗翰机敏地看了她一眼,“酒里加了醋,风味更佳。”姜玄黎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四月二十七日经过了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了燕山。第一批俘虏中以宗室为主,到达燕京后,三千多妇女只剩下一千多人。一个月内,有近半数妇女死去。在未死者中,挑选出一部分送往上京,听从金太宗发配,剩下的大部分人被赐给金国留守方的人员,另有三百人留住浣衣院。浣衣院是金国皇宫的一部分,这些人都被迫随乡俗,“露上体,披羊裘”,举行金人的“牵羊礼”。钦宗的朱皇后也被同样安排,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缢被救后又投水而死。另一部分被赏赐给伐宋的金兵,许多妇女被卖进娼寮,有的被卖到高丽、蒙古作奴仆。

姜玄黎和赵缨络还有其他十几名妇女留在了完颜宗翰身边。段倾媛在姜玄黎的安排下进入了浣衣院。“你这么有管理才能,总要发挥出来才不至被埋没。霍锦丰不入你的眼,一心想着攀龙附凤,浣衣院是皇家御用场所,不如在那里做个浣衣西施,说不定哪天就有个范蠡出现把你挖掘出来了。”段倾媛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姐姐还是要多谢妹妹的良苦用心。”

姜玄黎平安到达燕京后心里宽慰许多。但有赵缨络在侧,始终让她觉得寝食难安。她想,完颜宗翰最看重的其实是她的皇族身份,解铃还需系铃人。

随着岳飞不断收复失地,在金人手中的两位皇帝和赵氏宗亲的待遇有所提高,开始得到重视。并且把宋徽宗和钦宗一百四十多名宗亲用船沿松花江发往五国城,在那里给了七百多亩田地,令其在那里自力更生。

有一日赵缨络和完颜宗翰饮宴时,姜玄黎在一旁故意吟道:“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完颜宗翰看了看赵缨络,赵缨络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姜玄黎饮了一杯酒继续道,“妾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在哪里都可安心。正如王巩爱妾柔奴的那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才是最深沉动人的情话。”完颜宗翰的兴趣被吸引了过来,问这有何典故。姜玄黎便简述了柔奴和苏轼间这段对话的原由。完颜宗翰听后也饮了一杯酒,感慨道:“这么说你和柔奴是一样的了?”姜玄黎笑道:“妾孑然一身追随将军天涯海角,无怨无悔,不像缨络姐姐,还有父母牵挂。”完颜宗翰回头又看了看赵缨络,赵缨络微低下头,小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女子三从之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妾以侍奉将军为己任,未有任何他想。”“可惜宋家王朝已经覆灭,三从在这里恐怕冠冕堂皇,不合时宜。我若是你,定日夜想着与父兄家人团聚。”姜玄黎说话时刻意加重了宋家王朝已经覆灭几个字。赵缨络被羞得脸顿时涨红起来,怒道:“大胆刁民,无端搬弄是非!”姜玄黎故作一脸惊怕状,委屈道:“将军,原来在缨络姐姐眼中,妾只不过是大宋王朝的一芥刁民,不知道金人在顺德帝姬眼中是什么呢?”完颜宗翰虽然喝得半酣,但明白姜玄黎在有意离间自己和赵缨络,但细思她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的脸罩上了一层阴影,“玄黎,你吃酒不好吗?非要吃醋,来人,给她上一坛醋,让她闭嘴。”

事后完颜宗翰私下里询问赵缨络是否愿意去五国城与父兄团聚,赵缨络思忖片刻,眼含泪光似有难言之隐,完颜宗翰旋即明白果然姜玄黎说的没有错。遂下令让赵缨络去五国城,奈何完颜宗翰的一番美意没有达成。赵缨络在去往五国城的途中落入完颜希尹手中,仅一年时间就被蹂躏至死。

当姜玄黎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时常内疚,但是她别无选择。私下里她开始不停抄写金刚经,祈求心安。也希望因她死去的那些亡魂能够安息。

在此期间她听说康王赵构的母亲韦贤妃和柔福帝姬赵多富共同嫁给宗室王完颜宗贤为妾。不久之后,柔福帝姬被遣嫁给宋人徐还。姜玄黎听到这些宫廷轶事后,觉得很有趣。看来韦贤妃和赵多富之间也有嫌隙。如今康王赵构在江南称帝,作为母亲被掳为金人妾,想必她的内心比谁都要煎熬。姜玄黎静静思索着一些心事,倚在案上,刚刚抄写完的佛经被风一吹,掀起了一页。她突然想起江南名妓金风绵的一句话“男人如风,当他在你的心里再掀不起任何波澜,你才能笃定乾坤。”可是她的内心仍然有时蠢蠢欲动,她希望自己是完颜宗翰唯一的女人。当她得知这个她视作知己的男人,竟然制定了可用十个女俘换一匹良马的政策,她厌恶地想起了苏轼以妾换宝马的事。心里一阵悲凉,原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南宋岳飞在数次战役中击溃完颜兀术,使金国元气大伤,终于意识到无法吞并南宋的事实,无奈之下答应议和。令人难过的是,完颜兀术提出的议和条件竟是杀死岳飞,皇帝赵构为求苟安江南,在奸相秦桧的帮助下使抗金英雄屈死于风波亭。这件事不止南宋妇孺皆知,在北方作为金人的宋俘也扼腕叹息,岳飞是他们作为亡国奴最后的希望。如今希望破灭,回归大宋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在这种心情的重压下,姜玄黎也变得整日抑郁沉闷。

这时身后有一个侍女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卷轴,“一个宫庭画师托我转交给你的。”姜玄黎接过卷轴,打开一半,上面是自己的画像。她赶紧合了起来,紧张地问道:“给你这副画的人叫什么名字?”侍女道:“他说如果你能猜得出来,便回一封信给他。猜不出来,便罢了。”姜玄黎皱了皱眉,道:“你先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

姜玄黎仔细端详着这副画像。画中人极为传神,可见是对她熟悉的人。宋俘中能有这样画技的人应是素有此好,她绞尽脑汁想能有谁呢?“陈染秋?难道她也被俘虏来了北方?那她为何不直接来相见?除此之外,还有谁擅画呢?她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那把玉扇上的鲜血梅花。难道是他!”姜玄黎立刻恼羞成怒,可是再仔细凝视着画中的自己,又不禁想起了霍初贤,想起了霍初贤曾经也暗自画过自己的画像,最后却用来追捕她。不知不觉一滴眼泪落在了画轴上。她赶紧擦了擦画轴。她原以为要穷尽一生的恨意去报复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原谅了。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它穿越了生死。如果她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没有登上那艘去汴京的船,那么她依然在江南,也不会落到金人手中。可能这就是天意吧。她心中又想起了尼庵住持的那句话“身处繁华中,始终置身事外”。的确她一直是个冷眼看客,在霍初贤身边如此,在完颜宗翰身边也如此。更讽刺的是,作为亡国奴,她反倒比以前自由了,她想到此有些哭笑不得。她研了墨,在画上提起笔写了一行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待墨迹干后,她叫来了刚才那个侍女,赏了她一两银子,道:“画得挺好,你告诉那个人有此技艺当为官家效力,不要枉费了才能作这种事了。”侍女应了一声拿着卷轴走了。姜玄黎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无聊生活的点缀?一旦败露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他宁愿冒这样的险,自己也跟着走了这一步险棋。父与子都是痴情之人吗?也许霍锦丰真的与段灵南不同。虽然都为世家子弟,一个为功名所累,一个玩世不恭。若是在太平盛世,他们都是人生的赢家,都可以做那薄幸锦衣郎。如今,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也许是伴在完颜宗翰身边的缘故,她也越来越爱喝酒。想到李清照喜欢饮酒,必是因为赵明诚而生出许多离愁别绪需要遣怀。而自己呢?想到此处,她又提起笔,填了一首《忆王孙·独酌》:

明月又上小楼西,独斟浊醪想归期。几斛觥觞眼迷离。怎得依。红瘦香冷无人惜。

要让文人泄露心机不难,一点酒就可以挥毫泼墨发牢骚。自古以来皆如此,作为色艺双绝的姜玄黎也未能免此俗。

当她再次收到卷轴时,是一幅设色精美的花鸟画。姜玄黎看后在画上写道:“院体花鸟虽设色明艳富贵,却呆板得很,未必符合画院规矩才是好画。

姜玄黎在百般权衡之后,决定继续这一步险棋。她这次让侍女带着她悄悄去见了霍锦丰。原来金人很知人善任,俘虏的大批朝廷工匠艺人都留于宫中侍奉,霍锦丰以画艺见长得以在金人的皇宫中待命。姜玄黎看见霍锦丰在见到她的一刹那间眼前一亮,她便知道这个人是能够信任的了。她赶紧对霍锦丰悄声道:“你不要再画这些花鸟了,你要找机会接近韦贤妃,她是南宋皇帝赵构的母亲,将来最有可能回到南宋。你与其给我画画,不如去给她画画。取得她的信任,或许到时能带你一起回南宋。这是你唯一的出路。”霍锦丰闻听点头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带你一起走。”姜玄黎含泪道:“在这个皇宫里,你是我最牵挂的人,你要保重自己。”

1135年2月9日,金太宗完颜晟驾崩。按照金太宗遗诏,将皇位传给金太祖嫡长孙完颜禀,宗亲以完颜宗翰为首,完颜宗辅,完颜兀术等宗室皇亲作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完颜禀执政。

完颜禀是一个刚满16岁的孩子,登基后朝政大权旁落于完颜宗翰手里。当时的金国实际上是完颜宗翰在一人独大。出现这样的政治局面是姜玄黎始料未及的。由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大权在握,因姜玄黎倍受他宠爱所以得到相当的尊重和优渥的待遇。姜玄黎就是利用这一宝贵时机去接近韦贤妃的。

韦贤妃久居宫廷,最擅于揣摩人心。虽然在宋徽宗时期并不受宠,但在金国盖天大国这里,却成为完颜宗贤的宠妾。韦贤妃热情地招待姜玄黎的来访,言语间亲切地以姐妹相称,“实不相瞒,我怀了身孕,身边连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心里很是忐忑。”姜玄黎惊讶道:“姐姐有福了,孩子出生后你也有了指望了。”

韦贤妃笑道:“妹妹何其聪明,我们作为亡国奴在这里活着,朝夕间性命都不由自主。”姜玄黎道:“姐姐终究还有更大的指望,能生出当皇帝的儿子,可见就是有福之人。”韦贤妃紧张地捂住她的嘴让她赶紧禁声,“说话要小心!”姜玄黎见状突然落下泪来,“对不住了,妹妹心里实在太羡慕姐姐了。”韦贤妃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言语。姜玄黎道:“姐姐,我有时间会常来看你,你好生养胎。”

姜玄黎离开了盖天大国完颜宗贤的府邸,她心里感叹道:若不是这场变故,她岂能有机会和宫里的娘娘平起平坐说句话。人生真是风云变幻变测,她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可是终究没有名份,作为妾室,她比谁都懂栖得大树好乘凉,也知道树倒猢狲散。她只能在内心祈祷在完颜宗翰的统治下金国能够长治久安,而自己能够盛眷不衰。

由于完颜宗翰大权独揽,整日忙于朝政,姜玄黎反倒有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她把闲暇全部利用起来抄写佛经,甚至请来僧人超渡霍初贤的亡灵。对她而言,可得解脱处,唯有在神佛前。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再梦见霍初贤的时候,已是十分温和的面孔,让她每每醒来,仔细回忆梦中情节甚至让她感慨往事追思难抑。他曾经是个温柔的男人,是自己让他变成凶神恶煞的?她曾很想好好与他共度余生,可到头来为什么会事与愿违呢?思来想去,她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是她不肯委曲求全。虽然在完颜宗翰面前,她一样是妾,却没觉得委屈,究其深层原因。完颜宗翰从不在乎她的出身,作为金人的俘虏,她却比在宋国获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自由。她必须承认她是个极端的特例。在世人眼中,完颜宗翰挥斥方遒杀伐决断,但在她这里,他是一个多么暖心体贴的男人。在经历了霍初贤之后,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宋人的感情捆绑了太多儒学礼教和观念。这恰恰成为了两人感情中的杂质。而完颜宗翰是草原上的雄鹰,他睥睨一切世俗和传统。

两厢比较之下,霍初贤那种文人士大夫的格局显出了狭隘自私。完颜宗翰则像一个发光发热的大火球,不能掌控,但给她带来光明温暖。如果说霍初贤的感情是工整严谨的楷书,那么完颜宗翰的感情是洒脱豪放的飞白。

公元1135年,金熙宗完颜禀抓住了一个机会,以贪赃罪斩首高庆裔,并株连完颜宗翰亲信多人。一举夺回政权,使完颜宗翰在朝中再难呼风唤雨。完颜宗翰半生戎马,没想到最后竟输给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里气愤憋闷,一下子就病倒了。

姜玄黎经常为完颜宗翰奉汤端药,见其病体沉重,一副要下世的光景。她心头积起乌云,不知自己以后何以为继。完颜宗翰有一日精神略好,喝完药之后,握住了姜玄黎的一只手,“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丢下你可怎么办呢?”姜玄黎泪眼婆娑,“将军会好起来的!妾不能没有将军。”完颜宗翰笑道:“那你愿意陪我共同赴死吗?”姜玄黎的手握在完颜宗翰的手里不禁一缩,嘴上说道:“妾的命是将军延续的,妾说过要做将军的贴身匕首,妾愿生死相随。”说完泪如雨下。完颜宗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话吗?”姜玄黎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完颜宗翰放开了她的手,“你可以不死,但有一个人要代你死。”“谁?”“霍锦丰!”

姜玄黎如闻晴天霹雳,赶紧跪在床前,哭道:“将军,一切都是妾的错,妾只是想利用他,妾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你一直想离开我,这算不算非分之想?”姜玄黎一把握住完颜宗翰的手,哀求道:“他的父亲因我而死,求您放过他的儿子吧。我愿出家为尼,在佛前日日为您祈福。”完颜宗翰轻轻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问了一句:“你这辈子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说完立刻睁眼盯着她的眼睛,姜玄黎被逼视得不敢直视,颔首道:“有过的。只是华夏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完颜宗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控之内,你们的兵法不是有三十六计吗?我用的是欲擒故纵,你想用的是走为上。有意思吗?”姜玄黎赶紧伏地叩首,哭道:“妾甘愿以死谢罪,只求将军饶了霍锦丰。”完颜宗翰看了看姜玄黎,“我没有正式娶你,是想保护你。越是喜欢一个人,越不能把她推向峰口浪尖。也许是这个原因,让你始终不能真心对我。我五十八岁了,有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我知道,能真心爱我的没有几个。你就是为我殉葬,也是不甘心的。我身边只不过多一个幽魂罢了。”

按照完颜宗翰的遗愿,姜玄黎被赠给他的堂弟完颜兀术。只是姜玄黎没有想到,在完颜兀术的府中竟遇到了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的陈染秋。

两人相拥而泣,经姜玄黎一问你怎么也被金人掳到了这里?陈染秋擦了擦眼泪,“有些话在这里不便说,你闲暇时到我那里坐一坐。我会如实相告。”

姜玄黎按照陈染秋给她的地址,来到一所专为安置宋人女俘开设的娼寮。让她颇为惊讶的是陈染秋在这里竟代金人管理着这家娼寮。姜玄黎满腹狐疑,当她再见到陈染秋时,没想到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将她的心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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