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笃笃笃……”张莲正要出门去看跳舞,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张莲吃惊地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是逄珏烟。
“不请我进去?”逄珏烟笑着问。
“哦哦哦,请进请进。哎呀,慢点儿,往这边,小心磕着,你看这堆得乱得。这不是我们家要盖房子嘛,就是盖你们沁香苑的那种房子……哎,小心!”张莲说着解释着,显然有些紧张。
张莲光顾着回头招呼人了,没注意自己脚下,差点儿被一块儿砖头绊倒,被逄珏烟一把抓住。
张莲赶紧收拾了一下茶几和沙发上的东西,用手把沙发抹抹平,让逄珏烟坐下,然后去端茶水。
张莲的紧张样子让张贵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张贵始终不能理解这些村子里的女人,为什么会视城里女人为洪水猛兽,又羡慕又嫉妒又怕,女人见了女人也会这么紧张。男人之间就不会,要是有了相同的爱好,管它穿戴、外貌、地域、地位,差别再大,也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沟壑,玩的事,又不是别的。
张贵去厨房掐了一把莴笋叶子,举着菜叶子对她们晃了晃说,“你们耍,我出去走走”
逄珏烟要站起来,张莲示意她坐下,“不管他,他去东湖喂天鹅去。你喝水,喝水”
“喂天鹅?他拿什么菜去喂?”逄珏烟问。
“莴笋叶子,说是天鹅爱吃莴笋叶”张莲说。
“是吗?怪不得我喂芹菜叶子它不吃呢”
“芹菜叶子味道大,它不喜欢”
“哈哈,那以后把莴笋叶子留给它们吃,我不吃了”
“芹菜叶子可以留着自己吃,又降压又提味,切碎了当调料用,比葱花还香”
“是吗?我每次都把叶子择了丢了。时的,芹菜能降压,我也经常吃。你的养生知识不少嘛”
“没啥知识,儿子买的书上看来一点儿”
幸亏有天鹅,两句话后张莲就不紧张,两人都感到拉近了点儿距离。
“对了,听说你在读舞蹈理论书,真好学啊。怎么这些天不见你去跳舞了?”逄珏烟借机切入正题。。
“你看见了,那种舞,我不喜欢”张莲直接说道。张莲的直觉告诉她这时不用绕弯,对能理解的人不需要多说。好的沟通就是这样的,从来不用更多的解释,需要啰嗦着解释一大堆的,往往是说了白说。
“我猜是这样。怎么说改就改了呢?”逄珏烟说。
“这个嘛……哎,主要还是喜欢那个舞的人多吧。听说城里的广场上也都在跳”
“是的。我们这边好几个跟不上的都过去了。动作跟不上在后面勉强比划也确实挺难受的,尤其是看着别人学得快跳得好,对比之下更难受,还不如过去好好玩。”
“是,想一想也能理解”
话说到这里停了。张莲没想到逄珏烟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艺术性”,反而大度地接受了事实。既然是这样不知道还有啥可说的。
张莲想起来家里还储着些沙糖桔,站起来去厨房端了一盘过来。
“要不然你上我们这边来吧?和我们一起跳”逄珏烟接过桔子突然说道。
“啊?这个……我……没有想过”张莲吓了一跳,她的确从没想过。
“来吧,我们这边不是去她们北边好几个了嘛,就算交换一下呗”逄珏烟把“你们北边”换成了“她们北边”。
“……”
“你不想跳舞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很适合跳舞的人,而且看来是非常喜欢,要不然怎么可能去啃那种艰涩的舞蹈书?”
“……”
“过来吧,你舞跳得那么好,不跳可惜了”
“也不是,最近我家事情比较多……”张莲犹豫着。
“我们这边有个要参加比赛的人都过去了,队形不整齐了,你过来刚好顶上这个位置。队形我再重新编排一下,我们两个一起领舞”逄珏烟直接打断,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理由。逄珏烟给出好处,来消除她认为的真正的障碍。
张莲一听她这么说,急了,“这个不行,这个肯定不行,我不能代表自己队参加比赛不要紧,但我绝对不能加入你们队去和我们队比”
过去跳已经是很大的压力,还站到前面去,还要去和本村舞蹈队比赛,那还不给张满玉她们骂死?那还能在村子里抬起头来?
“什么你们的我们的,大家不就是出来一起玩的嘛,分那么清楚干什么”逄珏烟说。
逄珏烟没跟上张莲的情绪,认为她表面的理由不是最真实的充分理由,但她想不通她为啥突然很坚决地要拒绝。她猜测是不是她想自己一个人领舞站C位?其实她表面上相信张莲是因为不喜欢才不去跳僵尸舞,但心里认为,那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一定是她没能领舞才不去了。这种抢角色的事她这辈子见得多了。
逄珏烟不说话了,也不走,伸手去抓了一把沙糖桔,一个一个剥开来吃,吃完又去抓,像是在她自己家似的,一点儿不讲客气。张莲也剥桔子吃,猜不到她为啥还不走。
逄珏烟一会儿看手里的桔子,一会儿抬头定定地看着她。逄珏烟看着她的时候,又好像没在看她,刚才还笑着的眼睛这会儿蒙上了一层雾。这时张莲脑子里突然又秒闪了一下那双鹿眼。这次张莲还是没有产生任何保护欲,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烦恼。张莲也不说话,只低头剥橘子吃。
张莲的思绪被那一秒鹿眼打扰,回到了林子里。这时她突然想起,那天在林子里迷了路,好像当时是有些雾。雾一定很薄,因为近处什么都能看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怎么没有想到雾呢?现在她回忆起来,她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身后的林子好像是朦朦胧胧的乳白色。难道是因为雾吗?父亲怎么从来没提是因为有雾才没看清楚呢?
那天她和她的小鹿去林子里玩儿,玩得忘了时间。父亲后来一次次明确告诉她,他当时是把小鹿看成了熊犊子才开的抢。父亲说他当时不敢叫她,他知道大熊一定就在附近,他必须赶快带她离开。她表面上信了父亲的话,但心里一直在问自己,怎么会认不清呢?它们长得太不一样了啊。现在想想,如果有雾的话,看错了是真有可能的。这么说来,父亲没看清一定是因为雾了。
当时她看着倒在她身边的小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鹿鹿看着她,小鹿用困惑的眼神问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天晚上她梦见小鹿来找她,用眼睛和她说话,小鹿不停地说,我们一起去玩儿吧。
那天醒来后,母亲告诉她说,她发烧了,睡了两天两夜。
从那以后,鹿眼动不动就会来造访她,不仅仅是在梦里,白天醒着的时候也会出现。至今为止,鹿眼出现得最多的地方是某些人的眼睛里。第一次是在她体弱多病的母亲的眼里,母亲去世后,她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神里看见它,后来是张贵。有时候鹿眼出现的地方是她的脑海里,这种时候她往往分不清是鹿眼所为还是自己的念头,比如刚才那一秒。最离奇的一次是巴仙岛那次,鹿眼漂浮在她眼前的空中,不在任何人的眼里,也不在自己的脑海里。
鹿眼的眼神也不止一种,时间长短也不一样。
她开始给张贵送饭那几天,张贵总是低着头伸手把饭接过去,低着头把饭吃了。后来有一天,张贵伸手接饭时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次那个鹿眼的眼神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完全是她六岁时梦里见到的那双鹿眼,它在张贵眼里停留了好久。她当时好像都听见了小鹿说,不是,是张贵说,我们一起玩儿吧。当时她挨着张贵坐下,什么话也不没说,伸手把十八岁的张贵的头扳过来,靠在她十六岁的肩膀上。
那次在巴仙岛看完大象表演,鹿眼慢慢浮现在她眼前的空中。表演散了随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鹿眼越来越清晰,眼神不是常有的那种期待,而是悲伤。她清楚地看见两滴眼泪在鹿眼里打转,像是在使劲忍住了,不让它们掉下来。当时她除了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哭,哭得止不住,直到替鹿眼把眼泪流完了,才慢慢平息下来。那次鹿眼出现的时间最长。
张莲慢慢知道了鹿眼出现的规律,除了巴仙岛那次,多数时候都知道该这么办,因为多数时候都有相关的人,她总是忍不住会伸出援手。当然,除了逄珏烟,因为她实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需要帮的。张莲知道了鹿眼喜欢她助人为乐,有时候不见鹿眼她也会对需要的人伸援手,但有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她这一套,比如张铮。
那年张铮来投靠他外公,失去家人的可怜的孩子整天坐在荒地里发呆,就像当年张贵一样。虽然鹿眼从来没在张铮眼里或她脑海或她眼前任何地方出现过,但是很明显,张铮是绝对应该帮的。
有一天她在张铮身边坐下,张铮没抬头,全身肌肉一下绷紧了,往远里挪了挪。当她想把手放到张铮肩上,像搂儿子一样搂着他时——张铮刚上初三,比儿子小三岁——被张铮一巴掌打了下去。对,是打了下去,不是推了下去,那一巴掌打得她生痛。她不得不尴尬地解释说她只想关心他,说她看着他就想起了二十年前张贵的样子,说张富死了后张贵曾经在东湖边坐了一年。张铮听完这话,站起来扭头走了。至于他后来怎么和张贵成了师徒,她也不再关心了,因为张贵对张铮比对他自己的儿子还上心。
“桔子真甜”逄珏烟找话道。逄珏烟看着张莲在凝神想事,猜她是在考虑过不过来。
“嗯,甜,今年雨水少”张莲答道。
“嗯,秋后光照好上糖多。你家自己种的?”
“恩。你还懂农事?”
“我在农村呆过”
“哦”
张莲见一盘沙糖桔吃完了,又端来一盘继续吃。
“这样吧,你要是不愿意在前面领舞就不勉强了。不过你不跳舞实在可惜了。你过来吧,估计那边那几个喜欢舞蹈的也很快会跟过来。她们没啥好说的,我们的人先过去的,交换呗”逄珏烟这会儿猜,张莲的顾虑可能是真实的。
“唔……有可能……”张莲犹豫道,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来来来,我给你看个东西”逄珏烟说着打开手机,翻朋友圈里的照片给张莲看。
“呀,真漂亮,这都是哪里的人啊,这是比赛吗?哪里的比赛?”张莲边看边问。
逄珏烟见张莲提起了兴趣,接着说,“这些都是我原来艺校的同学或剧团的同事带的舞蹈队。你看看这个,这些,都是她们参加的各种比赛,市里的省里的都有,还上了电视。我一直有个计划,以后我们也要走出去,不能总是局限在这个社区里。现在各种广场舞比赛可多了,我这方面的渠道多,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好好跳。等舞跳好了,我带大家去市里省里参加比赛,只要舞好,全国比赛都能去”
张莲笑了笑说,“那我……考虑考虑吧”
“还考虑啥呀。就这样了,明天就过来”逄珏烟站起来说道。
张莲见逄珏烟起身要走,站起来送她。
走到大门口时,张莲问道,“哦,顺便问一下,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张莲心里一直琢磨着逄珏烟的普通话口音,特别是那个“呗”字,听上去很亲切。
“我是哪里人?你问我是哪里人?哈哈哈哈……”逄珏烟站住了,突然爆出出人意料的大笑,摇着头笑,干燥的笑声让张莲感到很尴尬。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的口音有点儿东北味儿。我是从东北过来的,东北农村的”张莲没好气道,故意把农村两个字咬得扎扎实实。张莲本来动了的心思,这会儿又犹豫了。她不知道怎么就触到了逄珏烟的铁丝网,这个人怪得让她难以应付。
“哦,是吗?哈……那我就是东北人了,东北农村的,真的,咯咯咯咯……”逄珏烟的笑声里似乎加了点水分,听起来湿润了些。逄珏烟看着张莲凝视了一秒,那一秒让张莲觉得怪怪的,但让她的话变得真实可信。
张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逄珏烟突然张开臂膀轻轻拥了她一下说,“明天过来”没等她反应,转身飘下坡去。张莲在短短一分钟里再次被这怪女人弄懵圈。